丁玲年轻时就有出国的愿望和可能,但都没有实现。1920年代中期,丁玲在北京“漂”着时,曾经有人表示愿意出资带她去欧洲留学,她有些心动,但因亲友的阻拦而未果。1927年,丁玲的《梦珂》发表,得了二百元稿费,她想用这笔钱去日本留学,因此经人介绍跟冯雪峰学日文,但是,二人未能成为师生关系,却成了恋爱关系,学日文和去日本的事不了了之。1936年,丁玲从南京逃出来,在去往苏区的途中,潘汉年建议她去法国为革命募集资金,她虽然对法国无限神往,但在不明不白地被国民党软禁三年之后,她更急于向党证明自己革命的忠心,所以,还是选择了去苏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丁玲有过几次出国的机会,但去的都是苏联、东欧这些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 丁玲对于英语的态度,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她对以英语为中心的西方世界的兴趣。艾芜回忆左联时期自己在丁玲领导下工作时写道:记得有一次谈到个人的将来,她感慨地说:“我要抽点时间,把英文继续学下去,将来老了,不能创作了,就翻译外国文学书。”①1948年,丁玲参加在匈牙利举行的世界民主妇联第二次代表大会,她在日记中写道:“……我了解了我工作的渺小,我了解了许多人为什么改行。只要会说两句英文就比一个作家有用得多,被看得起得多。”② 丁玲的文学影响,主要是在苏联东欧等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以《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得斯大林文学奖为顶点。美国人在1980年代初期感兴趣的是沈从文这样的自由主义作家,丁玲在“清污”中接受记者访问时说:“还有种怪事,30年代某些作家的一些远离人民生活的作品,只要国外有人捧,我们就也有人跟着叫好。”这“某些作家”,至少是包含她所不服的沈从文在内。所以,从扩大文学影响力的角度讲,她对美国乃至西方文学界是不抱多大奢望的。她访美访欧的主要动机,是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历史到了“新时期”,国门打开,丁玲也获得了政治解放,终于有了去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看看的机会。此时,“冷战”结束不久,“冷战”思维尚未褪尽,丁玲这样一个来自于社会主义国家且受尽政治迫害的女作家的出访,当然会引起政治上的敏感,这敏感来自国内,也来自国外。 国内,她的政治对手们在等待着听她在国外说什么,或者直接说,在等待着她在政治上出现什么言语闪失,那将成为他们打击她的重要把柄。甚至在她访美之前,中国作协就已经有人放出风来,说邀请她的“国际写作中心”是拿美国联邦调查局的钱的。 国外,那些“敌视中国人民的外国文人”③、“别有用心的外国记者”④,期望从丁玲口中听到某种叛逆的语言,来作为攻击社会主义中国和中国共产党的口实。 出去看看的愿望是简单的,但如此“内外交困”的阵势,却使丁玲不能不面临巨大的政治压力。这不仅是一次观光旅行和文学交流活动,而且是一种具有微妙的政治含量的外交行为。丁玲是谨慎的,正如有人所说:“丁玲在参加重要的国际活动前,总要认真了解党和国家的有关政策原则,研究有关情况。”⑤ 她甚至是紧张的,她知道兹事体大,任何一点微小的闪失都将使她万分被动。此时,她的历史问题的结论还是:在敌人面前犯过政治上的错误。她必须把政治上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宁可不讨喜、不可爱,宁可被骂、尴尬,也不能在政治上陷入被动,她是输不起的。 这种态势决定了丁玲在国外的发言几乎别无选择。 1981年11月,哥伦比亚大学,丁玲向在座的三百位中美文化界的朋友说:“有个美国记者问我:在那些遭受折磨的漫长岁月里,什么力量使你能够活到现在?我告诉他:一是相信党,二是相信人民,带着党历来对我的教导,我深入人民之中,是人民给了我勇气和力量。人民群众对我的了解和信任,是医治我心灵上隐痛的良药。”⑥ 丁玲在依阿华、芝加哥、普林斯顿、华盛顿、哈佛、耶鲁等大学的讲演,以一个中国共产党党员、一个中国作家的骄傲,充满激情地回答说:“以‘自我中心主义’为最高生活准则的美国人,是不能理解我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幸,为什么还如此朝气蓬勃?你们大概不理解,我首先是共产党员,其次才是作家。在我遭受不幸的时候,我们党和人民,也都在同样遭受到蹂躏。许多功劳比我大的革命元勋、建国功臣,他们所受的折磨比我更深,我个人的一点损失算得了什么呢?”“一个革命者,一个革命作家,在革命的长途上,怎能希求自己一帆风顺,不受到一点挫折呢?现在我们的国家,正处在大乱之后,疮痍满目,百废待兴,举步维艰。此情此景,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古代的多少爱国诗人,他们长歌当哭,抑郁终生。但我决不能沉湎于昨天的痛苦而呻吟叹息,也不能为抒发过去的忧怨而对现今多有挑剔,我更不能随和少数人那种虽出自好奇心,但忽视全局、轻易做出的片面的论断。我们需要的是同心同德,埋头实干,勤奋学习,奋发图强的精神。现在,我搜索自己的感情,实在想不出更多的抱怨!”⑦ 有的人问:“共产党把你已经整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还是——或是,就是要整得你只能这么说了?”丁玲的回答是:“不!整我的不是共产党,只是党里作了错事的人!这才是整得我更明白的道理!”⑧ 据丁玲说,当时就有人善意地提醒过她:“在爱荷华大学教中国民族民间舞的、北京去的中国舞蹈学校的教师许淑英打电话对我说:‘阿姨!你的讲话被认为太官气了,好像官方代表讲话,这里人不喜欢听,他们希望你能讲讲自己。’”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