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往汪曾祺小说研究中,“衰年变法”问题基本处于被搁置状态。人们虽然注意到汪曾祺诗文中多次提到“衰年变法”,但对其试图“变法”的心理动因,对“变法”后汪曾祺小说各方面发生的变化,并未进行深入系统研究。这一问题的长期搁置,使许多研究者怀疑汪曾祺是否真的实施了“衰年变法”,甚至怀疑汪曾祺20世纪90年代是否已然放弃小说创作①。更为重要的是,“衰年变法”是汪曾祺小说创作中的一次关键转折,相关研究的长期缺失,使得我们很难把握汪曾祺小说思想、艺术方面发展变化的内在理路。以往研究要么将80、90年代作一体化处理,将90年代视作80年代的余响,完全忽略汪曾祺90年代小说的独特价值和意义;要么将二者分割开来,只强调表面差异,无视两个时期小说在思想、艺术上的内在关联。但无论怎样处理,最终结果往往殊途同归:80年代被凸显,90年代被遮蔽。如此一来,在文学史视野中,汪曾祺也就成了“寻根小说”的先导,一位接续古代士大夫传统、讲述民国故事的小说家。一位“乐观”的、追求“和谐”的小说家。然而,这样的文学史形象是片面的,是长期误读的产物②,是研究者回避“衰年变法”问题的必然结果。汪曾祺曾经说过:“我活了一辈子,我是条整鱼(还是活的),不要把我切成头、尾、中段。”③要想使汪曾祺摆脱“被肢解”的命运,我们必须从正面打开“衰年变法”这个“纽结”,使其文学史形象得到完整呈现。 汪曾祺最早提及“衰年变法”是在1983年,他在《我是一个中国人》最后写道:“我的作品和我的某些意见,大概不怎么招人喜欢。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也许我有一天会像齐白石似的‘衰年变法’,但目前还没有这意思。我仍将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有点孤独,也不赖。”④齐白石“衰年变法”本身含有两层意思:一是迎合;一是创新。从文章意绪看,汪曾祺这里提及“衰年变法”,取“迎合”的意思更多些。 1989年1月,《三月风》发表了汪曾祺的随笔《韭菜花》,并附有漫画像一幅(作者丁聪),汪曾祺自题绝句一首,后两句为:“衰年变法谈何易,唱罢莲花又一春。”⑤诗为题画,不太引人注意。从诗的意思看,汪氏“变法”已经悄然展开,而展开的契机则是参加“国际写作计划”。1987年9月,汪曾祺与古华一起赴美,参加由聂华苓夫妇主持的为期三个月的“国际写作计划”,行前汪曾祺已有所准备,特意带上了一个《聊斋》选本,期间改写了《瑞云》、《黄英》、《蛐蛐》、《石清虚》等四篇作品,回国后又改写了八篇,总名为《聊斋新义》。这些作品及后来改写的神话、民间故事和笔记小说,显示了汪曾祺对“现代主义”中国化道路的积极探索,是其实施“衰年变法”的最初努力。1990年汪曾祺70岁,他在《七十抒怀》一文中表示:“我不愿当什么‘离休干部’,活着,就还得做一点事。我希望再出一本散文集,一本短篇小说集,把《聊斋新义》写完,如有可能,把酝酿已久的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帝》写出来。这样,就差不多了。”⑥文章表面平易低调,内里“变法”雄心却昭然若揭。1991年,汪曾祺明确表示,“衰年变法”的思路已然清晰:“我要回过头来,在作品里融入更多的现代主义”⑦。此后,汪曾祺小说在主题和思想方面回归存在主义,作品的哲理性、悲剧性和荒诞性不断增强,对“人”的追问成为了他90年代小说的核心内容。 汪曾祺于古稀之年决意“变法”,与其一贯求新求异的艺术追求和艺术个性紧密相关。早在40年代,青年汪曾祺就清醒意识到,一个小说家必须“找到自己的方法”,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和短篇小说中,“为他自己的篇什觅一个位置”⑧。50年代,他仍旧坚持“凡是别人那样写过的,我就决不再那样写!”⑨受这种“求异”意识影响,汪曾祺很早就形成了自己非常独特的小说观,他宁可自己的小说像诗、像散文、像戏,什么也不像也行,“可是不愿意它太像个小说,那只有注定它的死灭”⑩。在某种意义上,汪曾祺40年代和80年代初的小说,正是这种个性和追求的产物。一般而言,一个作家风格的形成要经过模仿、摆脱、自成一家三个阶段,及至80年代末90年代初,汪曾祺小说艺术上的追随者、模仿者已不在少数,自成一家已不是问题,他要想在艺术上寻求新的突破,就必须摆脱自己。 汪曾祺决意“衰年变法”,评论起到了极大的促动作用。汪曾祺非常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经常阅读相关评论。80年代,他对一些评论持肯定意见:认同凌宇对自己小说语言特点的分析(11);对评论者称自己是“一位风俗画作家”表示首肯(12);有评论指出他小说的语言受到了民歌和戏曲的影响,汪曾祺认为“有几分道理”(13)。对于批评意见,汪曾祺此时尚能委婉地加以回应:不同意自己小说“无主题”的看法,表示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是心中有数的”(14);对有人说他的小说只有美感作用,没有教育作用,汪曾祺表示“一半同意,一半不同意”(15),并进行了耐心解释。但随着批评力度的加大,汪曾祺感受到了压力,他在许多场合、利用各种机会进行反驳。及至90年代,汪曾祺对评论界仿佛已经失去耐心,认为当时的评论缺乏个性,没有热情,“不太善于知人”(16);甚至在《七十抒怀》中明言:“我觉得评论家所写的评论实在有点让人受不了”、“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们总是那样自信”(17),对批评的反感可谓“溢于言表”。在同年另一篇文章中,汪曾祺不无讽刺地说:“我有时看评论家写我的文章,很佩服:我原来是这样的,哪些哪些地方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过”;文章最后重重写道:“通过评论,理解作家,是有限的”(18)。如此一句三顿,其对评论的态度可想而知。当然,“反批评”只是汪曾祺反驳的一种方式,更有力的方式则是通过自己的创作进行回击。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在汪曾祺看来,“得失,首先是社会的得失”,一个作家要对读者负责,要有社会责任感,“总得有益于世道人心”(19)。汪曾祺心目中存在两类读者:一类是自己小说“合适的读者”,他们也是小说家,与作者并排而坐,没有“能不能”的差异,只有“为不为”的区别(20)。这类读者是作者的“知音”,作者的一切“手段”,他们均能欣然会意,了然于胸。此一读者意识,反映了汪曾祺小说“唯美”的一面,“为艺术而艺术”的一面;另一类是普通读者,是“没有文学修养的普通农民”(21),是“知识青年”、“青年工人”、“公社干部”(22)。此一读者意识,反映了其小说注重现实和社会责任的一面。在汪曾祺的创作中,上述两种读者意识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张力,不仅影响着他对小说艺术的理解,艺术风格的追求,叙事修辞策略的制定,而且左右了“衰年变法”的走向。汪曾祺“变法”中大量“文革”题材小说的出现,正是其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意识的反应,是其要承担“文革”责任的具体体现(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