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将《日夜书》定位为“知青文学”,倒不如说这是一部以时间为主题的小说。《日夜书》开篇第一句就在提示我们,时间的变迁所具有的历史含义才是作者发力的关节点,“多年以后,大甲在我家落下手机,却把我家的遥控器揣走,使我相信人的性格几乎同指纹一样难以改变”,正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开篇中那个著名段落一样,韩少功在开篇中所瞄准的时间维度,过去—当下,也构成了其小说叙事的核心。因此“知青”的视角,白马湖茶场的生存经验,姚大甲、小安子、马涛、郭又军等情节人物,固然与作者有着血肉相连的关系,但是将其放置在小说中,所能充当的只是一种“认识性装置”,借以窥探历史的情境,这与“十七年”或“文革”与当下并置的叙事结构,并无不什么不同。所以,当我们把注意力专注于“知青”经验上,就等于错失了这部小说中最重要的部分,历史对位法问题。 我们的文学批评观念中,有着很强的历史情结,但对历史的含义却模糊不清。历史对位法这个概念的使用,就是要避免历史情结的干扰,而直面真正的历史逻辑。这一概念,是荷尔德林的诗歌模型中一个诗歌法则①,它是诗人向现实的艰深难解和未来的幽暗晦涩讨价还价的必要尺度。所谓的“对位法”一词,原是对音乐技法的一种描述,也就是将几个旋律编织成一个整体的技法,荷尔德林诗歌中的“历史对位法”,在于借助真正的历史逻辑,从而发明过去和未来的“神学”维度,通过这样一个维度,将历史编织成一个整体。在韩少功的这部小说当中,因其叙事的结构和限度,其历史对位法预先认领了这样几个命题: 一、“我们能意识到某件事物成为问题,就在于某件一早交付于我们的事物现在——在某些特别的情况下——无可避免地逼迫我们表明态度。由此现实性就指向了一段先前史,一段我们在当下还必须追究,其解决还有待未来的先前史。”②对于韩少功这样的作家而言,这里顺便插一句,韩少功是当代作家当中少数获得当代诗人认可的作家之一,其作品保持的思想强度、其叙述语言的所带有的历史性症候,是韩少功获得普遍赞誉的主要原因,那么在其写作已经开始进入晚期阶段时,所发表的这部酝酿多年的作品,必定是一部寄托之作。正如弗兰克的这个观点所提示给我们的,韩少功的这部小说绝非是怀旧之作,小说所设置的几十年的时间跨度,意在表明知青经验是作为问题进入虚构叙事的,由此而来的两段时间:“知青时间”,也就是在白马湖茶场的生活时间,和“改革开放时间”的鲜明对照,就像这部小说的标题,日与夜的对照,以症候的方式回答了我们所生活的当代的含义,其中最紧要的意义在于,所谓的当代不过是历史的预设,不过是一早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事物的偶然结果。 所以两段时间的对接,所彰显的现实意义,其实比作者所理解的还要重大,也在逼迫我们追认自己所处身的历史位置。我们来看小说中的一个例子,在郭又军的追悼会上,小说的主要叙述者陶小布遇到了参加追悼的一群人,他们仍是当年的那群人,但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他们不再是那样一群人,当一个人举起右拳说“消灭法西斯”,其他人举起右拳回应“自由属于人民”,今天的他们在牌桌上争议女明星的嘴巴大小,争议彩票的中奖号码或是当年的旧事,作者紧接着给出的论断是:“是不是很无聊?当然他们似乎只有这些事好谈。他们如果不翻找出磨牙口的话头,制造各种恼怒或开心的争议,严肃或无聊的争端,又如何把一天天的日子填满。”③无聊、虚无或困顿,的确是我们今天的精神症候,小说所描写的知青的下一代的故事,马笑月的自杀,丹丹的叛逆,无一不裹挟在这样的症候里,小说中唯一没有变的人物是当年的茶场的场长吴天保,他在情急的时候仍会大喊“毛主席万岁”,但他的人以及言行已经是不合时宜了。由此而言,两段时间的对接,归根究底是强行进入历史,其中的问题意识是当下的,它无可避免地要回溯那段我们在当下必须追究的先前史。 二、第二个命题是由第一个衍生而来的,在这个命题里,我们要追究这样一条内嵌于“文革”之后的当代文学写作的线索,简单来说是,开端于“文革”后的文学写作,预先认领了一个思想的命题,即将被阶级斗争所绑架的“个人”,从毛主义的话语中解救出来,以西方现代话语为思想资源,重构生活世界的主体。朦胧诗和第三代诗歌,都以各自的诗歌形式认领了这一命题,在思想领域,则有李泽厚的主体哲学、刘小枫的诗化哲学和张志扬对“本体同一”的形而上学的解构。以李泽厚的主体哲学为例,其哲学所确认的主体与20世纪50—70年代所设计和塑造的“社会主义新人”的主体已经完全不同,50—70年代社会主义实践的“改造世界”的构想所包含对社会关系、生产关系的改造,在李泽厚这里变成了人对自然的改造和自然对人的塑造,而在这种“改造”当中具体的人,如“工农大众”“无产阶级”等,变成了抽象的、普遍意义上的个人,与此同时,李泽厚将人类的历史解读为实践、劳动、工作的历史,而取消了历史的差异和变动的关系史。正是这样一个被解救出来的“个人”在90年代平稳着陆,他和世界构成了一对一的关系,也就是说,个人所经验、所欲望、所希望、所记忆、幻想和耳闻目睹的一切就是世界,在这种关系里,人最大,人首先是欲望的,其次才是其他。海德格尔的世界概念规定了“四大”,“地、天、人、神”,单纯偏执于一端,以一端来统治其他,结果就是这一端的破产。今天,所盛行的虚无主义,已经向我们告知,“个人”的破产,而所谓的虚无主义其本质就是个人主义。按照张志扬的说法是,我们今天的现实是“社会本位归于‘个人’,社会又极端‘技术化’。二者的关系必然进入‘技术手段-欲望目的的互为对象化’,意即‘技术满足欲望、欲望推动技术’。其实,‘技术’除了手段的功能意义,也包含功利计算的目的意义,因而归根结底‘技术主宰个人’——彻底地‘宇宙论物义论’了”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