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3)09-0054-06 贾平凹的《带灯》写的是开放年代,也叫开发年代的乡土人生。在开放、开发之前,人没有“我”,只有“我们”,“我们”都是社会主义建设者,九百六十万土地都是社会主义江山,所谓“手心手背都是社会主义的肉,村前村后都是社会主义的田。”谁敢分离“我们”社会主义建设整体,分裂我们社会主义江山,谁就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就要把他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那是一个容不得“他人”存在的时代,是一个只许“合”不许“分”的时代。开放、开发之后,中国进入一个“分”的时代,“我们”分裂为“你”“我”“他”,土地分割成“你”“我”“他”的责任田。不论你是谁,可以任意翻弄自己的手心手背,若是想动“他人”的手心手背,就得有个说法,还需征求“他人”同意,你才能动,没有说法或未经许可对“他人”的手下手,“他”就会骂“你”流氓,告你骚扰。也不论你是谁,可以在自家的地里随便下犁耕作,收获庄稼,但不能犁“他人”的地,收“他人”的庄稼,也不能不经“他人”同意,就在人家地里修路、盖房,否则,就会引发冲突,吃上官司。 “我们”分裂成“你”“我”“他”之后,各人过自己的日子,做自己的主。人与人之间不像之前那样“和气”了,变得越来越“生分”了。“你”跟“我”讲手心手背,“我”会警惕“你”别有用心,会问“你”说谁的手心手背,手心手背都是具体的有主的,不是之前那个属于一切人又不属于任何具体人的抽象概念。有主的手心手背是有生命有感觉的,你挠她,主人就会痒,你扎她,主人就会疼,因此,你动手之前,必须给主人交代一下,征求主人同意。抽象的手没有具体归属,没有生命感觉,因此,你随便摸揣任意折腾,并不会引起类似前述主体的反应,也不见得有人站出来跟你生分。农村实行包产到户之后,田地有了它具体的主人,由主人负责这块田地的耕种与收获。同理,这块田地的耕种与收获关联着主人饭碗里的内容与稀稠,关联着主人身上的冷暖。因此,“你”要耕“他”的责任田,收“他”辛苦务劳的庄稼,就等于夺“他”的饭碗,剥“他”的衣服。往严重来说,“你”这种行为不仅剥夺“他”的生存权,而且羞辱了“他”的人格尊严,“他”怎能与“你”和气而不跟“你”生分!在这种场合,“你”不能光给“他”讲大道理,大道理“你”“我”“他”都懂,都知道这玩意儿好听不好用,它不能当田地,种不成庄稼收不了粮,织不成布匹盖不了房,饱不了肚子,暖不了身体。“你”可以把道理讲得比天高,但是,“你”“我”“他”都是地球人,都有一个沉重的肉体,都知道天太高,这不争气的肉体上不去。天上的道理营养太丰盛,需要高级的脾胃来消化,“你”“我”“他”的脾胃太粗鄙,消化不了,只适合消化地里种的粮食。人从乌托邦返回现实之后,首先提刀把那个要为“我们”所有人负责的“上帝”砍了,把那把许诺能打开所有人生之门的万能钥匙扔了,每个人都要自我做主,开自己的人生之门,走自己的人生之路。喊了几十年当家做主的主人被开发出来了,每个人都要主自个的事,过自个的日子,活自个的人。想稀里糊涂粘“他人”,人家不答应了。“你”“我”“他”之间好朋友勤算账,好邻居高筑墙。“我”生生地被从“我们”中分离出来了,被逼着要为自己做主了。“我们”开发成必须为自己做主的“你”“我”“他”之后,中国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每个人都活得很具体,每件事都有了负责的主体,抽象混沌的“我们”开了七窍,混沌的“你”“我”“他”开了七窍。开始用自个的眼睛打量自个的生存位置,用自个的心体验自身生存的快乐与辛酸,用自个的嘴倾诉自个真切的生存要求。“你”“我”“他”只对自己的位置负责,行使自己位置的权力,完成自己位置的义务。“你”“我”“他”一方面相互在空间上划清生存位置间的界限,竭力捍卫已有位置的权益不受“他人”侵犯,另一方面相互比较不同位置尊卑高低的不同,拼命争取更高的生存位置,为自己储存更多的生存本钱。开了窍的人,从浪漫的“我们”回到了现实的“我”,由一心“为公”的人变成一意“为我”的人,“大我”变成“小我”了。做事的动力由遥远的理想变为当下的欲望,生存的动力实在了。操心的事情由国家前途民族命运,变为自己的前程,后辈儿孙的发展,活得更加靠谱了。“大我”以四海为家,以天下为己任,对自个没有也不能有具体的责任,是一种只有上半身的思考与想象,没有下半身的感受和体验的存在,即使腹中饥渴,衣衫破旧,依然会坚决执行上级的指示,“小车不倒只管推,一直推到共产主义。”“小我”对自己负责,是一个看重下半身的感受与体验,看淡上半身的思想和想象的生存者,有了痛感他就骂,有了快感他就赞,“听说工资又涨了,心里觉得爱党了”。“小我”不喜欢究虚理,更不屑于建构乌托邦,遇到人用某某主义大道理解决“他人”的思想问题,就会骂假正经。听到谁用幸福的允诺应付“他人”现实的生活困难,就会指责他瞒和骗。“小我”讲实际,事事都动真格的,他要解决的都是生活中遇到的具体而微的小问题,让人觉得一地鸡毛不足挂齿,但是,要把这不足挂齿的一地鸡毛捡起来,却必须弯腰劳动,要把它们清理干净,也必须出力流汗。“小我”提出的所有问题,要解决都得刀下见菜,而且对菜的花色品种营养价值的要求很具体,你不能拿抽象的道理打发他,更不能用幸福的允诺糊弄他。且不说他根本不信你画饼充饥那一套,你自己也知道,在开发时代一切空洞的东西都很无力,别说拿它说服“他人”,首先它根本就不能说服自个。因此,当人由“大我”即“我们”,分裂为一个个“小我”即“你”“我”“他”的时候,人生问题也由抽象变得具体了,具体问题的解决需要实际的付出,比起耍嘴皮子,难度增加了。解决具体问题的主体出现了,主体必须对他解决的问题负责了,比起空里来雾里去,责任重大了。值得注意的是,每一个具体问题,都是某个“小我”在自个特定位置上遇到的,基于自个特殊利益提出来的。“你”的位置上遇到的问题,在“我”这儿可能就不是问题,“你”的特殊位置的利益,可能对“我”非但无益,而且有害。“我”怎能为了解决“你”的问题,维护“你”的利益,负责任的伤害自己。“你”和“我”是不同的责任主体,是相互利害冲突的“他人”关系,人际关系比开窍之前紧张了。 “你”“我”“他”为自己负责了,人生自我做主的时代开始了,做人变得困难了。开发之前,“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上帝,他替“我们”统一思想,指挥“我们”统一行动,为“我们”统一负责。“我们”只要听他的话,按他的指示办事,一切就都搞定了。“我们”只要心存这个上帝,目中可以无人。现在,这个上帝死了,“我们”分裂成“你”“我”“他”了,第一遭感受到“我”每时每刻都要遭遇到活生生的人,都要在现实的人群之中做人了。“我”在现实的人群中做人,每天都会面对形形色色与“我”不同的“他人”,这是“我”的宿命。因为,生“我”之前已生了“他人”,生“我”之时也在生“他人”,生“我”之后还在继续生“他人”。所以,“我”服膺先贤的说法,“人”由一撇一捺组成,一撇自我中心不是“人”,一捺坚决排他也不是“人”,两者相互接纳组合才能构成“人”。所以,做人从来都是在人群中,面对“他人”来做,让“他人”见证“我”的做人历程。古人说,做人就是在“相人偶”,就是说,“我”一定要在和“他人”相遇的过程中,扮演“我”的角色,承担“我”的责任,行使“我”的权力,完成“我”的义务,实现“我”的潜能,创造“我”的人生价值。但是,有些个人总是习惯于“自我中心”,不习惯与和“我”不一样的“他人”相处,总要想方设法把“他人”变成“我”的人,这个“他人”若是上级,“我”就奉迎拍马极尽贴、粘之术。这个“他人”若是下级,“我”就关心照顾让他自觉贴、粘上来。“我”的人是和“我”一心的人,是“我”的“哥们”“姐们”。变不成“我”的人,是和“我”二心的人,是“我”的“路人”甚至是“仇人”。“哥们”“姐们”的事就等于“我的事”,一定要办扎实,办彻底,办圆满。“路人”的事先放到一边,等有闲功夫再办,没有闲功夫了就不办。“仇人”的事一定要捣乱,做手脚,让他玩完。自我中心的人是绝对主义者,认定“我们”都是人,人和人都是一样的。“我”是“我们”的代表,是衡量“我们”人的标尺,和“我”一样的都是人,和“我”不一样的,要么是“非人”,要么是“病人”,总之,不是一个正常的人。对待不正常的人,就要使用非常手段,不然,“他”会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产生不切实际的想法,提出不着边际的要求。对“他”敲打敲打,有助于“他”头脑清醒。人际关系是相互对等的,自我中心主义者在排他的同时,也受到了排挤对象的排挤,在打压“他人”的同时也受到打压对象的打压。于是,人际关系越来越紧张,社会环境越来越不稳定。社会不稳定,“你”“我”“他”为自己人生做主的权力都受到威胁,谁都缺乏安全感。底层百姓,地位卑微,势单力薄,生存权无法保障。基层干部职位太低,权力太小,想要做主,还需要往上爬许多台阶。人人都不满,人人都不安,为了争取生存权利,捍卫人生尊严,有门道的拉关系,没门道的用智角力,正所谓“鱼也争,虾也争,拼死争个水中雄,不争不是真性情。”竞争既是发挥潜能否定“旧我”,创造条件实现“新我”的过程。又是与各种竞争对手来往周旋,与这些“他人”繁忙烦神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