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野草》是可以意会而难以言传的文本,其间的美对读者一直有不衰的引力。作家们对其境界的暗仿,时断时续,有不少佳作呼应着它的主题,这已成了批评界关注的现象。就学者的研究而言,早已形成规模,研究专著相当可观了。对一个谜一般的文本进行关照,不得不在难言之处而言之,那挑战可以想见。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这个诞生于二十年代的自由的文本,对它的研究恰是从思想齐一的五十年代开始的。1954年,卫俊秀出版了《鲁迅〈野草〉探索》,但不久遭难,却也开启了对该文本的研究之风。那时候李何林在南开开设鲁迅研究课,在《野草》研究上颇下了些功夫,七十年代有《鲁迅〈野草〉注释》以内部发行的方式流传。八十年代孙玉石等在北大开《野草》专章研究,遂有《〈野草〉研究》的问世。此后关于这个领域的思考者不乏其人,有诸多的成果出现。观点的差异很大,不同群落的人思路迥异,也因之使《野草》的研究史,披上了玄奥的色调。 汪晖当年的博士论文,写到鲁迅小说的艺术性时,就从《野草》里吸取了灵感,以其间的哲学意象去反观鲁迅的小说世界,的确也可以得到些启示。钱理群对鲁迅心灵的探讨,最有参照价值的自然也是《野草》里的思路。九十年代后,许多鲁迅的话题在《野草》那里生长出来,王乾坤探讨鲁迅的生命哲学,在这本书中找到诸多隐喻性的文字,有了阅读海德格尔式的快慰。我们总结几代人的研究历史,就会发现思维方式的变迁,研究史里的话题与文本的话题同样丰富。这个现象,在现代作家那里,是颇为少见的。 许多研究者意识到了这一点。对鲁迅的述说的变化,是知识界自我意识与经典文本对接的过程。我们看近几年的学风的多元性,也能够证明鲁迅的经典价值多种阐释的空间。比如,陈丹青在鲁迅的文字里看到色彩里的学问,汪卫东以交响音乐的调式来研究鲁迅文字的音乐性。还有的学者在佛教的语境把握《墓碣文》《死火》的特色,杂学层面的智慧也成了关照鲁迅文本的参照。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张洁宇,她近年在人民大学给学生开设了《野草》研究课,颇受欢迎。我一直没有目睹她的讲稿,细节知之不详。直到看了她的新书《独醒者与他的灯》,才体味了作者风格。从阐释学的角度上说,她的思路,有了另一种鲜活的感觉。 从前我读《野草》,喜欢那种黯淡里的微火,在明暗之间跳动着哲思把人引向幽玄之所。那是中国文章里从没有的意象,生命深处的美被一种阔大之力召唤出来了。但让人说清那美的特质,又茫然而不知所云,这也就是觅而无踪的现象之谜吧。缪哲先生说的好,诗文乃“非诗”“非文”,那是不错的。鲁迅的文章好,大约也在这种非正宗的叙述里。从文章学的角度看,鲁迅不仅扬弃了士大夫的笔意,也把新文艺腔颠覆了。好的文章在于“忤逆”的维度的大小,龚自珍《定庵文录序》说,文章之道在于“逆”,“小者逆谣俗,逆风土,大者逆运会,所逆愈甚,则所复愈大,大则复于古,古则复于本。”鲁迅文章的“忤逆”,有龚自珍所云的复古之思,亦多西洋文学的理趣。佛经与《圣经》的遗绪,近代欧洲诗文的反俗之气均汇于此,斑驳如印象派之绘画,幽微如德彪西之小夜曲。新文学的审美高地,是在这里出现的。木心先生说鲁迅有一支雷电之笔,那也是看到内在之意的。 《野草》的难解之处,在于晦涩处有逻辑无法解析的存在,而且语言被撕裂了。这也让读解它的人可以从不同角度切入内在的肌理,看那微明里的隐含。卫俊秀、李何林、孙玉石都作过一些尝试,对后人一直有一种影响力。张洁宇是在这个基础上前行的人,却又显示了更为开阔的视野。她的特点是,论从史出,不涉空言。而叙述中又不乏审美的呼应,所谓以小见大,微妙里见真精神正是。比如对《秋夜》中鲁迅自我形象的体察,对《墓碣文》文里的“另一个自我的审视”,对《颓败线的颤动》“双重梦境将自己隔离开来的作者”的描述,有着史笔与诗笔的功力,文章全不见八股的演绎,其灵动之气也分明染有五四式的清俊,阅之有散文的美质在。鲁迅研究倘不敏感于文体的内在性问题,大概总有隔膜的地方。这著作在审美体味的深切上,有别人所没有的特质在。 如何看《野草》的本质,世人观点不一。张洁宇说,《野草》是鲁迅的自画像,且从这个角度进入那个丰富的存在,有考据,有追问,许多疑问就涣然冰释了。那是对鲁迅精神形象的一种勾勒。我们看鲁迅喜欢的作家夏目漱石、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都有自画像类的作品在。那些自画像,多是一种变形与自嘲,还有放逐自我的一面。这就涉及到真实性的问题。完全从现实中印证那文本的隐含,可能词不达意。张洁宇认为,这个真实里,包括了“现实的真实”、“内心的真实”和“文学的真实”。她从上述层面穷原竟委,维度就开阔多了。而从这三个层面考察文本,就避免了阐释时的单值思维。面对“非文”与“非诗”的“真文”“真诗”,可行的解释理念能否建立,也是能否进入鲁迅内心的考验之一。 这一本书的价值是细读的深,作者没有满足在一般的线索上,而是发现了许多新的相关资料,又没有因袭前人的思路,而有自己的诸多心解。在面对这些文字时,她常常从鲁迅同期的译作里寻找意象的对应,就把一些精神来源说清了。从具体文本出发,放开思路,厘清背景,把时代环境与人文地理还原出来,文章背后的宽阔之地历历在目。现实的还原可以窥见背景的原貌,而思想的疏理则可以找到逻辑的线索。最难是那意象的透视,那里其实是一种智性的表达,乃对麻木的“忤逆”。这里,丝毫没有苦雨斋文人的幽然的士大夫之调。鲁迅写《野草》,许多篇章发表在《语丝》上,其实也在文体上故意与周作人式的悠然作对,彻底把自己从文人的圈子放逐到荒漠里。雅趣、恬淡、静穆统统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死火、丛葬、沉夜。鲜活的语言,是只有穿越了死灭之地后才可以诞生的。那些带着朝露与野草气息的文字,抖落了千百年的士大夫的陈腐之气,于无光之地忽见烛照,灿然于世。读其文字,内冷外热,那灰暗里流出的暖意,我们何曾能够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