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于“五四”前后的文学革命,让中国诗歌摆脱了旧体诗词形式的束缚,走上了一条自由成长的道路。回望百年,中国新诗历尽曲折,一路向前,谱写了自己辉煌的篇章。特别是进入当代以来,新诗早已褪去了草创时的蹒跚和稚嫩,进入了相对成熟的历史阶段。其间,两类诗歌文本值得注意,一类是20世纪50、60年代精于韵律、音响、节奏的“诵读性”文本,一类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偏重意象、反讽、隐喻的“视读性”文本。两类文本经由朦胧诗的过渡,使中国当代诗歌在形式上发生了由“诵读”到“视读”的巨大转变,开启了另一维度上的断裂和成长的漫长过程。 一、“西出阳关”的音乐之美 郭小川作为20世纪50年代以后最优秀的诗人之一,和其他许多经过战争和建设洗礼的同行一道,遵循中国古典诗词的传统,在诗歌表现形式上辛勤探索,使“五四”以来的新诗发生了突出的变化。郭小川的诗富于音乐之美。音乐美是他形式上的执著追求,赋予其诗以蓬勃生命。细细品读,他的每一个字句都值得玩味,只是过去有人仅用政治和意识形态的评价故意疏离他,忽视了他在形式上的努力。现在,我们来细读他的《西出阳关》①,看一看他的心血和成就。这是一首歌颂内地青年支援边疆的短章抒情诗,共五节。这首诗在郭小川的全部作品中算不得上佳之作,但是,这一组诗充分体现了过去那个年代,中国新诗所追求的音乐之美。 声声咽哟,声声紧, 风沙好像还在怨恨西行的人; 重重山哟,重重云, 阳关好像有意不开门。这是开篇的第一段。六句两个层次。这六句诗,容量很小,没有陌生化信息,所有的语义都很明了;没有晦涩玄妙的意象,写声写景都很直接;没有含蓄隐晦的情感,一位在场者的抒情表意近乎白话。但也恰恰因为如此,它的节奏、韵律和音响就有如异峰突起,词语之间到处弥漫着音乐的魅力。 先说节奏。一起笔,诗人连续吟出两个三言短句,一对重言,用风沙的“咽”和“紧”与“怨恨”交叠,以繁音促节敲出风急云动的音响。第二个层次又是两个三言短句,一对重言,借“山”和“云”的延绵,向拟人化的阳关提出质疑,急中有缓的节奏喧响了西行人的紧迫和坚定。短句以下的两个长句,“风沙好像还在怨恨西行的人”,“阳关好像有意不开门”,反衬三言短句的紧凑,极尽参差错落之美。从前后关系上看,相同的句式和重复的音节,调出上下贯通的韵律。“西行(的)人”与“不开门”的落脚,远远呼应着起笔时的三言短句,气韵贯通,先声夺人。 次说韵律。这一段诗的韵脚与长短句的节奏相和,用的是隔行交叉协韵,两重音韵相叠,古称“交韵”,按此韵吟诵下去,不做作,不张扬,却又“韵味十足”。上下两节的长句“风沙好像还在怨恨西行的人”、“阳关好像有意不开门”,以“人”、“门”为韵,因为是落脚韵,所以是主韵。而中间两句“声声紧”、“重重云”,以“紧”、“云”为韵,因为交叉于主韵之间,为次韵。这两重音韵主次互补,音韵相协,抚出了和声的味道。在韵位的安排上,押韵句的位置相同,与诗的整体节奏合拍,一起一落,富于节拍感。这种两韵隔押既不同于句句同韵、失之于露的急迫,也不同于多句隔押、失之于冷的疏散,主次韵隔行通转,在韵位安排上紧张而有度,宛如西行人急迫而从容的脚步声。 再说音响。平仄出音响。精心安排词语的高低抑扬给语句以起伏变化,协谐和美,吟诵起来气韵流畅。还以这六句诗为例:“声声咽,声声紧”,两句都是平平仄,“重重山,重重云”,两句都是平平平。按古律,以仄收脚激越昂扬,以平收脚凄婉哀伤。这一仄一平,贴切地表达在场者一怨一伤的意蕴。“咽”和“紧”都是仄,但前者是四声,所谓“去声”,“去声清而远”②,透出漠漠荒原的阔大;后者是三声,所谓“上声”,“上声厉而举”,演绎大漠风沙的凶狂。这一去一上,风沙的弥漫起舞衍景为声。“山”和“云”虽然都是平声,但前者是一声,所谓“阴平”;“云”是二声,所谓“阳平”。“阴平声低而悠,阳平声高而扬”③,有节制的连续变化,先抑后扬,符合歌者无所畏惧责问阳关的勇气表达。“声声”,“重重”,两组词都是舌尖后音,发音部位相同的音连续组合,意蕴上的强调,音响形式上的“对仗”,给人深刻印象。这样的例子在郭小川的诗里随处可见。 他讲究音响,善于用阴平阳平之间的变化表达壮怀激烈的情感: “肋生翅哟,脚生云,/不出阳关不甘心!/血如沸哟,心如焚,/誓到阳关以外献终身!”这里“云”是阳平,“心”是阴平,“焚”是阳平,“身”是阴平,因为都是平,所以滑动细腻;因为分阴阳,所以流淌有声。真所谓“两平还要辨阴阳”④,不仅辨得清楚而且拿捏精致。 他善于对偶,用以明朗节奏:“渠道网哟,如条条白锦,/给绿洲织上了好看的花纹;/坎儿井哟,如颗颗银针,/把荒野缝成了暖人的被衾。”“白锦”、“银针”,“绿洲”、“荒野”,工对严整。“白锦”、“银针”突出色彩,工于细密;“绿洲”、“荒野”空间开阔,重在宏大。长句中如遇转折,音调一定由平到仄,以仄音调动激情,让字数、节奏、旋律相同的句子跌宕起伏:“织上了(平)好(仄)看的花纹”;“缝成了(平)暖(仄)人的被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