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博里充斥着身体:写实的、夸张的、优雅的、低俗的、思想性的和纯肉欲的。它们各行其是又和平共处,彼此强化又相互消解,浏览微博如同享用一席身体盛宴。在当代文化语境中,身体具有活跃的话题性,既可对抗传统观念,又可生发个人兴趣,正好适合公众不断转移注意力的需求。而微博作为一种新兴媒体,不仅在技术上便于筛选内容,还为“观看身体”这一私人行为提供了公开途径。二者一拍即合,将各式鲜活肉体源源不断呈现出来。 微博出现之前,没有哪个媒体中能看到如此众多的身体。20世纪50年代,身体笼罩在尚未退却的革命激情之中,斗争时期沿袭的以肉身对决极权的勇气塑造出革命的身体。爱惜身体是懦夫,舍身献祭革命则被视作涅槃。身体剥离了血肉之躯的自主性,在团体操中是分毫不差的小节,在宣传画中是笔画粗犷的线条。生活化的作品命运多舛,如摄影《妈妈,到那边去》抓拍了一个小男孩牵着妈妈在绿荫中奔跑的画面,它虽然赢得了1961年莫斯科艺术摄影展银奖,画中穿旗袍、撑阳伞的年轻女性却被指为“资产阶级少奶奶”。文学形象也成为不同思想阵营角力的对象:在围绕小说《百合花》的论争中,支持者不得不将百年好合、新婚欢爱等与身体有关的隐喻提升到“军民鱼水情的政治伦理”层面。抽离世俗情感的革命身体在“文革”时期走向巅峰:黄军装、忠字舞以身体的高度统一表达精神的绝对一致;广为发动的批判、武斗、游行、公审,是将“阶级仇恨”落实在肉体上的仪式,为大众提供了狂欢节般的宣泄。身体是木偶,革命精神是它的提线、支配者和绝对统领。身体存在的意义,就是它能够成为革命精神相对浅显的注解。 20世纪80年代伤痕、反思期间,身体又成为观念的对象,不同思潮的争夺折射在身体上:它应当是美的、生动的,是个性的外化,是多元的载体。如果说革命的身体由外在精神支配,观念的身体则展示内在精神。美学和精神分析学备受欢迎,古典主义、形式主义的身体,以及与身体相关的欲望和潜意识也成为研究对象。大众媒体上、艺术作品中,多姿多彩的人物形象争相涌现。在电影《小街》里,以剪辫子、束胸等身体压制表达对“文革”政治的控诉;在《大众电影》里,女星健康圆满的面孔则体现出“大众”的审美追求。绘画界古典主义和唯美主义此消彼长,有人追求精致均衡身形带来的视觉愉悦,有人则追求典型形象带来的共鸣。中西对撞、古今共存,清新和华美各有所长,显示出转变时期的包容。身体的探索在当年“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以及“中国现代艺术展”中达到了巅峰,走在前列的艺术家用令人咂舌的方式张扬着身体观。可惜的是,那些身体仍然没有摆脱过度书写的命运。它们强调个性,却恰恰不具备个性,而是旗帜性、非感性和抽象化的,被用来佐证时代的新气象。 商品大潮兴起后,人们的兴奋点转移到金钱和实用性上,身体变成可供开发的资源——消费的身体登上舞台。铺天盖地的广告上布满大尺幅的、破碎的身体。如果说革命化和观念性的身体追求灵与肉的统一(无论这种统一是否自然,都要求肉体之于精神的高度驯服),消费时代的身体则放弃了对理念的追求,或者说把理念的追求等同于对身体尺寸的追求。自然身体的差异被消费身体的标准抹平;化妆品、美容院里实践着波德里亚的论调:将不可衡量的概念代之以可用金钱买到的物质,通过物质获得平等,所以不一样的皮肤可以涂一样的乳液,不一样的姓名可以有同一个明星的脸形。 对个人来说,身体应当是自主的,但它又脱不开与各种社会关系的纠葛。身体形象则带有被呈现和被观望两重意义,在其形成过程中,受制于政治力量、思想力量、商业力量,也受制于传播载体。它不是自主的,而带有强烈依附性。关于权力对身体(肉体)的干涉,福柯这样认为:“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宰制力量始终不放过身体。革命的身体被时代潮流规训,观念的身体由哲学兴趣驱动,消费的身体受商业力量左右。身体形象的依附性一方面源于从众心理:公众被时代主流裹挟,不自觉地追随流行观念,将自我置身于群体类型中;另一方面也由于媒体匮乏:人们无从反馈对媒体中身体形象的意见,只能在主旋律之下沉默。印刷媒体是“权力-身体观”的实践途径:它易受监管,权力利用其制造时代氛围,所展示的身体形象就与大环境吻合。同时,它以有一定逻辑性和深度的文字为主要表达手段,身体图像不过是使版面更美观的“配图”,从属地位使其高度服从理念。而网络媒体监管尚存漏洞,它不一定追求长度和深度,比较适合直观的图片。一些人利用这一点成为网络红人,而他们最初的手段,就是呈现身体——这个人人都有、最容易开发的资源。有了他们,网络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匣子,形形色色曾被印刷品审核禁锢的身体释放了出来,一时间蔚为大观。 网上能看到木子美的《遗情书》,也能看到流氓燕的全裸照,这些在色情与隐私边缘摇摆的身体,远远超越了之前的媒体尺度。这些网络红人致力于以身体作为挑战媒体话题限制的手段,她们在相近的时段走红并非偶然,而是由于搭上了“博客”这班顺风车。在此前的互联网应用中,即便是言论相对宽松的论坛,争议性帖子也难免被审核,直到出现由个人管理的博客,私人身体才获得了通向公共视域的途径。而微博的自主性更大,与身体相关的话题也更多。其中那些与印刷媒体相呼应的身体形象并非只是换了个平台,在叙述方式和态度上也截然不同,不仅没有因袭和模仿,还显示出强烈的对抗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