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原伦 我在写有关媒介文化和媒介批评的文章时,所参考和引用的资料大都是你翻译的,譬如,前些天写一篇文章,引用到荷兰学者赫伊津哈的《游戏的人》,一看又是出自你的译笔。你所翻译的著作种类如此之广,内容如此丰富,有机会和你对话,很感荣幸! 何道宽 我的翻译跨越人文和社科的十余个学科,文化史是其中的重点之一。赫伊津哈是世界知名的文化史家,我翻译了他的四大名著,除《游戏的人》外,其余三种是《中世纪的秋天》、《17世纪的荷兰文明》和《伊拉斯谟传》。我的工作重点是学术翻译,迄今已出五十余种,写的书只有三种,论文的学科跨度远不如你,向你学习! 一、媒介变迁与文化新空间 蒋原伦 在网上看到一条消息,说家庭的电视机开机率由前些年的70%降到现在的30%,这使我感到文化的转型实实在在发生在我们的周围。当初波斯曼在《娱乐至死》中狠狠地批判了电视文化——确切地说是美国电视文化,他推崇书面文化和印刷文化。如果他看到网络媒介在今天的社会文化中起到这么大的作用,大大挤占了电视文化领地,不知会作何感想?相反,波斯曼的前辈伊尼斯是推崇口头文化而批判书面文化的。如果让伊尼斯和波斯曼在今天相遇,他们各自会发表怎样的见解呢?这两位学者的书,你均有翻译和评述,比如伊尼斯的《传播的偏向》、波斯曼的《技术垄断》,你是如何看待他们各自的“偏向”? 何道宽 传媒的世代更替是历史铁律,而且更替的周期越来越短。麦克卢汉、伊尼斯是媒介环境学派的开山鼻祖,波斯曼是该学派的第二代旗手,其媒介分期思想大同小异,基本上是口语、书面和电子三期。他们所谓的媒介“偏向”是指媒介对人的感官系统和心理以及社会文化的长效影响,但媒介的“偏向”是相对而言的。我认为,虽然视频、音频、图像挤占了人的注意力,但短信、微信、博客、微博也还是要借重文字。虽然读图时代、网聊时代业已启动,但文字永远不会退出历史舞台。 蒋原伦 一种乐观的态度是媒介融合论,认为网络媒介融合了以往所有文化的内容,互联网上什么都有,凡是互联网以前人类所创造的文化种类,如书籍、报刊、电影、电视剧、音乐、舞蹈、视频、相册等等,你想得到的,网上都有,你想不到的,网上也有。然而,可能是这一切来得太迅猛的缘故,许多人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一种融合的文化,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如何接纳它,它就凭借高科技和雄厚的资本力量突袭而来,打破了原有的文化平衡。 何道宽 媒介融合似乎是必然趋势。原始文化本来就是诗、歌、舞、乐一体,说、唱、吟、诵一家,这就是融合;稍后文人的诗、书、画、印结合,电影的声、像、光、电一体,这也是融合;连书籍也是语、文、纸、图、书、印等多种媒介的融合。新技术、新媒介的冲击很大,但人类的适应力无穷无尽,文化的适应力也无穷无尽。文化的失衡相对短暂,文化平衡在变革中寻求。群体的人和人类文化的适应力无穷无尽,但就个体而言,人和文化的适应力各有不同。我就难以想象去过短信、博客、微信、网聊的生活。我是倚重书面文化和传统文化的人,不适应或不喜欢新媒介的生活,但我未必会被世界所淘汰。历史上,个别不适应现代生活的原始文化灭绝了,但现在和未来民族文化被淘汰的局面再也不会出现。 蒋原伦 这么说我有同感。近读陈子展撰述的《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其中有一段关于吴汝纶的文字,让人颇感意外,他说:“吴氏真是三十年前的新人物,他提倡西学,他提倡译书,他提倡办学堂,他提倡留学外国。”当然,作为桐城派的最后传人,吴汝纶必然要坚定地捍卫桐城古文,他在与严复的书信往还中说道:“《古文辞类纂》一书,两千年高文略具于此,以为《六经》后之第一书。此后必应改习西学,中学浩如烟海之书行当废去独留此书,可令周孔遗文绵延不绝。”又说:“中国书籍猥杂,多不足远行。西学行,则学人日力夺去大半,益无暇浏览向时无足轻重之书。而姚选古文则万不能废,以此为学堂必用之书,当与六艺并传不朽也。” 吴汝纶早就预见到了“西学行,则学人日力夺去大半”,传统衰微,所以他希望(不如说是奢望)在日后的学校教育中能保留桐城古文的地位。自然,他不会料到日后会有“打倒孔家店”和扫除“桐城谬种,选学妖孽”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更不可能预见的是,当我们穿越过一段“与传统彻底决裂”的严峻岁月之后,古代文化还能有如此的复兴。今天的教育,按吴氏的眼光,可谓西学当道,但是如果一个学子对中国古代文化、文学或学术感兴趣的话,他涉猎的范围可远比吴汝纶所提及的《六经》、《古文辞类纂》还有“七书”要广得多,但这却不能不说是拜现代编辑出版和校订技术所赐,拜互联网和电子书所赐。固然,今人或许不可能沉浸那么深,但是在古典的阅读、浏览、翻检上,却容易得多。沃尔特·翁在《口语文化与书面文化》中也说过同样意思的话。 原本新旧意识形态是互相排斥的,新旧技术是相互取代或并存的,但是今天的信息技术和传播手段却大包大揽地把新旧文化放到同一个货架上,赛博空间就像是杂货铺。现在明白,年轻时读书觉得难,往往是得到好书难、借到好书难所引起。三十年前进北京和上海图书馆的某些阅览室,要副高以上职称证明,还要介绍信! 何道宽 我明白你是想中西学术兼顾。中国需要中西学术的饱学之士,一百年来的动荡“扼杀”了许多博学鸿儒。所幸的是,我们周围还是有许多“死心塌地”做学问的人。既有侧重引进的人,也有拼命“推销”中国文化的人。中国文化书院的几十位导师都是我们的“国宝”。梁漱溟、冯友兰、季羡林先生走了,我们还有李泽厚、汤一介、乐黛云、李学勤、杜维明这样的先生,还有他们带动的成千上万的后学。我相信,中国文化一定会发扬光大,传统的智慧一定能继承。 蒋原伦 我认为你就是中西学术的饱学之士,翻译加著述一千五百余万字,想不饱学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