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在美国读书的时候认识的一位教授,观念非常之传统。每星期四下午,他总是风雨无阻地举起自制的标语牌,上面写着“你不可以杀人”,到学校所在小镇公立医院的门口进行两个小时示威。教授本着基督徒热爱生命的信念,反对医院为女生实施人工流产。他示威时的模样虔诚,方式平和,曾使我这个非基督徒的学生感动不已。可是也就在那段时期,报纸上常有宗教情绪激烈的反堕胎派人士围困医院、焚烧医院甚至枪杀医生的报道,读后令人惊愕。为了一个受精卵发育成正常的生命,不惜去杀死一个活人,在逻辑上是讲不通的。《摩西十诫》中说的“你不可以杀人”可是一个绝对的道德律令啊! 后来才知道,医院门口的冲突有着更为广阔的社会背景。八十年代由于共和党主政,美国社会右倾保守思潮高涨,医院门口和平的或者暴力的反堕胎行动,应该被看成男权回潮释放出来的社会能量。 要谈男权回潮,应该先了解什么是女权运动。这是一个太大的题目,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挂一漏万地讲,女权思潮是欧洲启蒙运动以后随着现代女性意识的觉醒产生出来的,其基本纲领是男女平等。它认为在传统的男权社会中女人的权益受到了损害,才能受到了压抑。女人应该从传统男性中心社会给她的角色派定中解放出来,她必须获得受教育权、工作权、参政权,在性关系、婚姻和生育上的自决权。社会上长期存在的男尊女卑的现象必须从根本上加以改变。女权思潮的代表著作有玛丽·沃尔斯通克拉夫特的《为女权辩护》(一七九二)、约翰·斯图亚特·穆勒的《论妇女的从属地位》(一八六九)、德·波伏娃的《第二性》(一九四七)、贝蒂·弗里丹的《女性奥秘》(一九六三)和舒拉米斯·法尔斯通的《性的辩证法》(一九七○)等。 本世纪六十和七十年代是第二次女权运动的高峰期,进入八十年代后,男权思潮开始反弹,在美国社会的各个领域都能感觉到一种反女权的倾向:对妇女解放不利的法案一个个地出笼,影视上的单身职业女性大多不讨人喜欢,百货店儿童玩具的货架上又摆满了女权运动抵制过的任人穿衣打扮的性感洋娃娃巴比……与这股思潮相呼应,八十年代美国的不少畅销出版物也表达了对妇女运动的不满和抵抗。 乔治·贾尔德(George Gilder)七十年代中期就开始写反女权的小说,可是那时候他的作品卖相并不好。贾尔德的早期小说《裸体流浪汉》和《男人与婚姻》的主题都是男人找不到合适的女人结婚的苦闷。在《裸体流浪汉》中,作者回忆自己在加勒比美丽的海滩上碰见一位妖娆女士,一见钟情,上前搭话,才得知她是一位崇尚独立的女权主义者,正在驾船只身一人穿越大洋。女子告诉他:“我绝不会结婚,绝不,绝不,在今天,结婚是件愚蠢透顶的事情。”主人翁遭拒绝后情绪恶劣,在海岸边游荡,不小心从一块岩石上跌下,伤势不轻。于是作者开始感叹:如今男人结不成婚,都是女权主义者太多的缘故。男人不能成家,他的种种潜能便难以开发出来。单身男人往往情绪沮丧,心理不健康,他们很容易陷入贫困,死亡率也远比已结婚的男人高,“单身男人是性革命战争中的阵亡将士”。但是,这些“裸体的流浪汉”无聊之余会去酗酒、买枪、吸毒,走向犯罪,唯有一只结婚戒指才能驯服那些野蛮人。对年轻女人而言,与其在黑乎乎的胡同里与那些单身的流浪汉狭路相逢,不如趁早挽着他们的胳膊上教堂接受牧师的祝福。八十年代初贾尔德时来运转,他替里根主义经济政策鼓吹的《富裕与贫穷》一书售出一百多万册,他自己也一度成为白宫的笔杆子。《富裕与贫穷》主要谈社会问题和经济问题,同时发挥作者的反女权思路。该书指责妇女运动不仅使一部分男人无法结婚陷入困境,而且妨碍已经结婚的男人到达事业的顶峰。已婚的女人外出工作,丈夫便不再是家庭经济的唯一来源,丈夫作为一家之主的感觉消失了,他的责任感和创造力也就随之消失了,男人慢慢地就成了窝囊废。从狩猎时期经工业革命到现代社会原本一直属于男人的事务许多已经被女人抢走了,而女人却不能做好她抢到手的那一份工作。所有这些都造成整个社会效率的低下。政府的福利政策为离婚独居的女人提供了某种经济保障,这一类的福利政策所起的作用是在变相鼓励离婚,瓦解组成社会的基本单位。妇女解放运动使一个社会趋向于贫穷而不是富裕。 与贾尔德类似,罗伯特·布莱(Robert Bly)主要也是从男人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布莱是六十年代末反越战时期成名的左翼诗人,他从格林童话翻新出来的《铁人约翰》是八十年代中期的畅销书。作者努力在书中塑造出新时代的男子汉形象。布莱声称他所倡导的男人文化和男子汉气概并不一定是反女权的,相反它可能与女权主义的指向殊途同归,他只是试图去关心和解决女权主义兴起以后男人身上出现的问题。当今的美国有许多单亲家庭,小男孩与母亲一起生活,摹仿学习的榜样都是女人,这些男孩长大之后必然阴柔盛于阳刚。女权主义造就了不少女强人,女强人喜欢的又都是些弱男人,温柔一些的男人在女权运动的大潮流下获得“性”的可能性多一些,所以社会上便出现了女人的男性化和男人的女性化趋势。美国的男人都像是些傍着妈妈要酸奶吃的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而女人也总是把男人当成小孩子对待。影视媒体上的男人多是艾兰·伍德一类的娘娘腔,社会生活中自然也就不能产生出《伊利亚特》、《奥德赛》类型的英雄好汉。阴盛阳衰是一种时代病,是反自然的,也是妇女运动造成的消极因素。布莱和他的同道们为此想出了一个具体的解决办法:举办男子汉周末研习班。把几十个男人集中到一处休闲胜地,先让大家熟读《铁人约翰》,然后让男人们戴上面具,穿上兽皮,或者击鼓,或者嚎叫,或者摹仿野兽以四肢爬行,扑打格斗,用近乎宗教的仪式来唤醒沉睡在现代男人心中的勇武刚烈气慨,恢复男人应有的本性。男子汉研习班一期期地办,加上巡迥讲演的收入,布莱的日子比当一个穷诗人好过多了。 贾尔德和布莱似乎都只是从男人的立场上对妇女运动作出回应。写有《美国人心智的封闭》的原芝加哥大学哲学教授艾兰·布鲁姆除了认定女权主义是他自己所珍爱的西方“经典作品生命力的最新崛起的敌对势力”以外,还从女人的角度来批评了女权运动。他认为妇女解放运动与女人的本性相冲突,女权主义欺骗了女人,它使女人得不到爱情,无法缔结婚姻,它唆使女人把物质的追求置于伦理和道德之上。极端的女权主义者都像是些女巫,纯洁的小姑娘容易入其魔障,而它自己也由于失去了应有的生育能力而灵魂痛苦,所以“女权主义是女人的大敌”。另一位男权倡导者华伦·法瑞尔(Warren Farrell)在他的畅销书《男人为何如此》中也表达了与布鲁姆类似的见解,他发现“愈是女权主义倾向严重的女人对男人便愈加自我封闭”,“我们处在一个男人不被女人所理解的时代”。法瑞尔认为传统的社会模式并不是女权主义所说的“男人中心”,传统社会模式并不仅仅是为了男人建立的,它是为了男女两种性别而建立的,而且尤其地对女性有利。比如在美国的六、七十年代的妇女解放运动之前,妇女在传统的婚姻模式中虽然在经济上不能充分独立,但是她们的经济生活是有保障的。一个女人,不管她在事业上是否成功,她都可以获得爱情,而男人却必须到社会上去打拚。如果他在事业上失败,他在婚姻与爱情上也绝不会幸运。人们常常说的“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站着一个女人”这一句话,不妨理解为男人未必愿意成功,未必在乎成功与否,是社会逼迫他去奋斗,是站在他背后的向往功名利禄的女人把他当成了自我实现的工具。夫荣自然妻贵,女人不必直接面对外界的压力便可以享受成功带来的一切。在这层意义上,男人不过是挣钱的机器,是工作压迫下的奴隶,他比女人受到的压迫要深重许多。所以首要的问题应该是男人的解放而不是妇女的解放,而女权运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把原有的社会设计中对妇女有利的一些方面给瓦解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