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外交事务》(双月刊)是一家专门探讨国际问题、登载名家学说的有影响的刊物。该刊在1994年11/12月号这一期,引人注目地安排了若干篇似乎意在破除“神话”的文章,其中一篇,题目清晰,名曰《亚洲奇迹的神话》,作者为史丹福大学经济学教授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 文章起始,克鲁格曼笔锋指向西方舆论关于东亚(广义的指称,含东南亚诸国,下同)高速经济发展的“常规智慧”,即那种感到东亚经济一方面给人印象深刻、另一方面让人心存恐惧的见识。不过,他无意深究流行西方的这类复杂心态,而是笔锋一转,摆明自己的思路;东亚经济的增长没有什么东西真正令人印象深刻,实乃一种神话,因而也无需为之恐惧。借用当年毛泽东形容美国的一个说法,他认为东亚诸“虎”其实是“纸老虎”! 克氏进而举出30年前苏联—东欧集团的经济“奇迹”作为类比,并称之为“谨慎的寓言”。他提醒读者,当年苏联“共产主义”的经济增长也曾令人印象深刻,但其增速既非奇迹,也注定要滑落下来。他认为,尽管当年的苏联与今日的东亚在政经体制、社会环境与文化传统上如此不同,但于经济增长模式上,则有惊人相似:两者都是高投入带来的高产出。这种高产出包括了大规模的基本建设,大幅度的就业,大面积的提高教育水准与高水平的积累——简言之,是最大限度地调动所有资源,而不是生产效率的实际提高。于是,按基本的经济学原理即可预断,这样的增长不会持久。 作者以新加坡为例,说明其发展若以效率论,与西方的差异仍有相当距离,因而它的经济增长正在并将继续减缓;而日本也并未向某些人预言的那样,人均收入在80年代超越美国,截止到1992年,其人均收入“仅相当于美国的82%”。 论及中国,他指称有关发展数字不尽可靠,而且如此大的增幅,与原有的低起点与起算的年代有关(他认为,假如以1964年做起点,则中国的平均增长速度就明显变缓,而与东亚诸虎近似,且其发展的本质与后者的投入驱动型经济增长无异)。克氏更例举出这个地区近来资金外流的情形,警告说这是一个衰落的信号。 据此,克鲁格曼进一大步,提出如以现在的速度预测到2010年的未来发展,将一似60年代时预测苏联—东欧的发展一样“愚不可及”。 克文一出,《外交事务》读者反响强烈,不少专家学者致函编辑部,力图反驳克鲁格曼的论据与思路,因此也否认其观点。1995年3/4月号这一期,选刊了部分代表性意见。 太平洋盆地研究所总裁吉布尼(Frank Gibney)援引世界银行经济学家的研究指出,尽管HPAEs(High Performing Asian Economies,高超表现的亚洲经济)有2/3的增长来源于“投入驱动”,“其余1/3不能由积累去解释,因而应归于生产因素在效率上的提高”。 吉布尼指出,对亚洲国家来说,资金的引进也带来了知识与技术的引进,而出口为导向的经济则意味着要从竞争对手那里学习更多东西,这与苏联当年不惜代价的进口替代之经典例案不可同日而语;同时,这些国家持续发展的教育机会,较好的组织与改进了的工作实践,都是独到的;而更为重要的则大概是各大自由企业间的协同,政府的财经干预与悉心指导的技术官僚;如此灵活的工业政策与苏联式的指令性经济形成鲜明的对照。 吉氏进一步强调,东亚诸国正在摆脱由投入驱动型经济带来的增长制约,由劳力密集型产业向技术知识密集型产业分化或转化。政治改革与工薪的提升也在诸多例案中有良好记录。他对克文中专门拣出经济上最不具有代表性、政治上与西方距离感最大的新加坡为例感到不解,并补充说即便是该国最近也在渐渐摆脱迟滞的局面,在产业服务业创出两位数的增长。 吉布尼还分析了日本经济增长陷入困境的原因,认为该国政局的困厄要负主要责任。他认为日本依然可看作亚洲国家现代化的范例,一个结合对现代技术的适应、企业界推动与政府支持的国际化市场经济,是可以走出自己道路的。这里,他对于“所有经济都只能走一条路”(即“我们的路”)的新古典经济学观点,提出了批评。 美林(日本)公司研究部经济学家比瓦夸(Ronard Bevnqua)在信中指出,把亚洲“奇迹”经济与60年代的苏联做对比,克鲁格曼忽视了一个关键问题。苏联的计划者不顾市场而高速扩张投入,而亚洲的决策者则以市场引导民间的能量通向国家发展的目标,苏式增长的致命伤是由于计划者与生产者都缺乏市场的刺激以增加效率,而今日亚洲国家则恰恰相反,决策者与生产者都对市场给出的信息做出回应。 比瓦夸认为,克鲁格曼试图纠正某些人关于东亚发展的歇斯底里,其用意不差,但他未能区分亚洲的市场应用型与苏联的市场取消型两种工业政策之根本区别,这将误导美国对东亚政策的重新评估。 世界银行东亚太平洋首席经济学家侯赛因(Ishrat Husain)在信中指出,当克鲁格曼热衷于向关于HPAEs的“常规智慧”提出批评时,他忽略了东亚经济的一个中心议题,即HPAEs在高速增长与高水准平均收入分配与降低贫困表现,是独一无二的。一项对40个国家、地区的经济分析资料显示,所有的高增长、低不均记录,都出在这一地区。对持续增长至关重要的条件——社会的合谐与稳定也都存在于这一地区。尽管大的外部经济动荡与内部政治动荡都有可能会影响这个地区的持续进步,但这并不能推理出东亚的奇迹就是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