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突尼斯爆发全国性的抗议活动,执政长达23年的本·阿里总统迅即下台。2011年1月25日,埃及发生了抗议示威活动,要求总统穆巴拉克下台。此后,中东其他国家政局也出现动荡,如也门、利比亚、巴林、沙特和叙利亚。中东剧变后,不少国家进入了政治转型期,而该地区长期处于蛰伏状态的政治伊斯兰势力异军突起,成为中东政治舞台上的重要政治力量。2011年10月,突尼斯的复兴运动党成为制宪会议中的第一大党;2011年11月,摩洛哥的正义与发展党在众议院选举中成为第一大党;2012年6月,埃及穆斯林兄弟会领导人穆尔西当选为总统;2012年7月,利比亚具有穆兄会背景的正义与建设党在国民议会选举中成为该国第二大党。但是,就在世人认为中东国家将迎来伊斯兰时代之际,政治伊斯兰却再次遭遇挫折:突尼斯、埃及、利比亚等国已经执政或参与执政的伊斯兰政党频遭民众要求其下台的抗议;2013年7月,埃及穆尔西总统甚至被军方罢黜。中东政治伊斯兰的大起大落有其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本文拟从社会运动的视角分析转型期中东国家政治伊斯兰的生成原因,深入探讨其结构性缺陷,并在此基础上对中东政治伊斯兰的发展趋势进行预判。 一、政治伊斯兰的概念与内涵 关于政治伊斯兰这一概念的内涵,目前学界有多种论述,尚未达成共识。人们常将它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激进伊斯兰主义、伊斯兰主义、政治反对派、伊斯兰行动主义、伊斯兰复兴主义、哈里发主义、宗教民族主义等概念互换,或者是并列使用。格雷厄姆·富勒认为,政治伊斯兰是伊斯兰教政治化的直接产物,即“伊斯兰教的政治”或“政治中的伊斯兰教”,①“相信伊斯兰应该对当代穆斯林世界的社会组织与管理进行指导,同时应寻求以适当的方式实现这一信仰体系”。②古里安·德诺尤克斯认为,政治伊斯兰是“追求政治目标的个人、群体和组织把伊斯兰教进行工具化的一种形式。它通过构想一个未来,为当前的社会问题提出政治解答,它所赖以生存的基础是对伊斯兰传统概念的盗用和重新解释”。③ 作为一种地域分布广泛的社会政治运动,政治伊斯兰在穆斯林世界的表现各异,如埃及穆斯林兄弟会、黎巴嫩真主党、“基地”组织、伊扎布特等,人们对其结构、活动策略、性质等的认识也存有差异和争论。但通过深入考察和分析,政治伊斯兰意识形态的内核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1)个人层面,强调穆斯林要严格遵守《古兰经》和《逊奈》,净化信仰,成为真正的穆斯林;(2)在社会政治层面,政治伊斯兰组织从现实社会的弊端出发,把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道德等各种问题,以及伊斯兰国家力量和地位的衰落等归因于穆斯林偏离了自己的信仰,进而又把政府政策错误造成的特定社会政治环境当作让穆斯林难以坚持真正伊斯兰信仰的罪魁祸首;(3)在世界秩序层面,政治伊斯兰组织强调现存世界秩序的不公正,强调穆斯林共同体受到欺凌和压制,主张仿效先知穆罕默德在麦地那的实践,用一个新的世界秩序即全世界统一的乌玛④来取代现存的世界秩序,以沙里亚法为唯一法律,为此,他们呼吁全世界穆斯林同胞团结起来,一致行动。将政权性质或社会秩序视为第一要务是政治伊斯兰意识形态有别于伊斯兰宗教运动的关键所在。⑤由此我们可以认为,所谓政治伊斯兰就是指把伊斯兰教作为某种政治意识形态和政治斗争的工具,以达到某种政治目的的意识形态、组织或运动,也就是以伊斯兰文化为载体,实现自己的社会或政治诉求。⑥换句话说,政治伊斯兰的目标是乌玛和改变穆斯林社会在世界权力结构中的地位,解决现实问题的手段和工具是净化信仰,而推翻现政权、依据沙里亚法重建社会公正是政治伊斯兰最紧迫的要求。其政治目标、表现方式、利用手段则因国际社会和各国具体国情的不同而各异。 二、中东国家政治伊斯兰的生成 社会运动是由许多个体参加、高度组织化、寻求或反对特定社会变革的制度外政治行为,而一个国家将社会运动纳入体制的能力主要取决于这个国家的性质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⑦抗议群体可以利用的政治机会、受屈者群体内部的组织水平和受屈者群体中“抗议意识”的发展水平等因素对社会抗议活动的产生起着决定性作用。上述因素很重要,但只是社会抗议行动产生的必要条件,并非充分条件。⑧如果这些因素与发展中国家从传统向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危机环境相结合,诱发抗争性社会运动的可能性就会增加。中东相关国家政治伊斯兰势力的崛起,正是政治机会结构、资源动员和意识形态框架三大要素与这些国家转型期危机环境和种种困境相结合的产物。 (一)中东国家的政治机会结构。政治机会结构是指那些比较常规的、相对稳定的、能够改变人们社会运动参与度的政治环境因素。⑨政治机会结构是理解社会运动的一个关键性概念,它关注社会运动与环境尤其是政治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这一概念强调社会运动兴起与发展的决定性因素是政治机会的多寡,而非民众的愤恨和所能利用资源的多少。艾辛杰认为,在极端开放与极端封闭的条件下,抗议活动都是不容易产生的,相对容易形成种族抗议活动的城市往往是具有开放性与封闭性元素的混合物。⑩麦克亚当认为,社会运动在政治机会开始收缩时会出现衰退;当政治机会扩张时,社会运动则处于膨胀状态;现有的政治机会结构会因战争、国际政治局势、失业人口变迁等因素而发生改变。而制度化政治体系的相对开放或封闭,支撑政体稳定的精英整合的稳定或不稳定,精英同盟的存在或缺失,国家镇压的能力和倾向是构成政治机会结构的四个核心要素。(11)威克汉姆把中东穆斯林国家划分为三种不同体系:(1)开放体系,如土耳其,即允许自由组建政党,可以对最高权力进行无限制竞争;(2)封闭威权体系,如叙利亚、利比亚和沙特阿拉伯等,即禁止存在独立政党,缺乏任何有意义的权力竞争;(3)半开放威权体系,如埃及、突尼斯、摩洛哥、约旦等,即政治竞争须在政权划定的范围内才算合法,外人不能干涉总统、国王或埃米尔等最高权力的运行,但国家立法机构成员必须通过竞争的方式产生。(12)从近几年中东国家的政局变化来看,当代政治伊斯兰正好发生在那些半开放威权体系国家,而封闭或开放国家出现政治伊斯兰的强度和广度都较小。 以埃及的穆斯林兄弟会为例,该组织由哈桑·班迪于1928年创立,几经沧桑已发展成为穆斯林世界颇具影响力的政治组织。1952年,纳赛尔发动七月革命,建立共和制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强化对社会的控制:镇压潜在的动员行为体,宣布禁止一切党派活动。1954年,纳赛尔政权宣布穆兄会为非法组织,下令取缔并逮捕其骨干分子;压缩潜在的动员场所,下令将学校、清真寺及非政府组织等置于国家的严格控制之下,加大对新闻媒体的审查力度,逐步使埃及演变为一个封闭威权体系;控制潜在的动员对象,对大学进行了重组,禁止独立学生会的存在,清洗教职工队伍,以防止穆兄会对学生的渗透;通过为广大民众和学生提供广泛的社会福利和实施安抚怀柔政策等,将潜在的反对派纳入国家体系。在上述举措下,1954-1967年间,埃及的政治反对派几乎销声匿迹。但是,第三次中东战争的失败和以纳赛尔为代表的阿拉伯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力量的式微为政治伊斯兰的死灰复燃创造了政治机会结构。为了赢取内部权力斗争,继任的萨达特总统极力迎合政治反对派:为了抗衡占主导地位的社会右翼思潮,鼓励在大学校园中组建伊斯兰学生组织;开放党禁,允许存在多个政党;大赦政治犯,允许流亡海外的穆兄会成员回国。自此,伊斯兰组织开始在大学生、掌握一定文化技能者和资产阶级中积极发展成员,以壮大组织。萨达特总统还力促宪法修正案通过,称法律的主要源泉只能是沙里亚法。由此,埃及进一步伊斯兰化,穆兄会逐渐成为埃及、甚至中东政治舞台上一支不容忽视的政治力量。在穆巴拉克执政时期,埃及社会伊斯兰化倾向更加明显。如在2005年11月举行的议会选举中,拥有世俗派和自由派背景的政党没有获准参加,穆兄会却获得了454个议席中的88个。(13)穆兄会一向将草根穆斯林作为发展的对象,在普通埃及民众生活水平提高方面积极作为,并通过在埃及全境建立庞大的慈善网络等方式扩大自身影响力,如兴办学校、医院和慈善机构等,而自由派和世俗派等众多政治势力在此方面却鲜有突出表现。(14)穆巴拉克30多年的执政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在改善民众生活水平、促进埃及经济社会发展和提高事关民众切身利益的教育医疗等方面几无建树。埃及8000万人口中,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竟达到25%。(15)穆兄会正是抓住这一“机遇”,利用其雄厚的群众基础和长期斗争所积累的经验及严密的组织网络,最终通过自由选举登上了埃及政治的前台。2012年6月,穆兄会领导人穆尔西当选埃及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