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哲学史上,休谟是近代怀疑主义的主要代表。当人们在讨论休谟的怀疑主义时,可以不厌其烦地大谈他的作为怀疑主义的一种形式的不可知论,但却很少谈到,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休谟的论述中所表现出的一种自然主义。这种自然主义实际上是同他的怀疑主义并生并长,不可分割的。如果我们对休谟的这种自然主义不了解、不重视,就很难真正理解他的全部的怀疑主义。 一、概述 从哲学理论的历史演进看,休谟的怀疑主义是英国经验论发展的逻辑结果,是经验论原则中怀疑主义因素的最完全的理论表现。 在洛克为英国经验论奠定的基本原则中有两个要点,一是人类所知的一切来源于经验,不超出经验;二是原始的经验在本质上是个别和具体的。如果洛克严格遵守他的原则,他就应当认为,人类知识中没有任何超验的内容,而且经验的个别和具体中不包含普遍性。可是洛克没有这样作,而是在某些方面违背了他的原则。他认为,我们确实知道一些经验中本不包括的东西,如作为感觉的直接原因(刺激物)的外界物体,以及这些物体的某些性质。他还认为,借助思想的抽象作用,我们可以从个别和具体的经验中引出普遍的东西。于是,他阐述了心和物的实体,普遍的因果性等概念,并把它们看成是实在的。 贝克莱也是从洛克的原则出发的,但他也没有将洛克的原则贯彻到底。他虽然根据超验的不可能性和抽象的不可能性将洛克所说的物质实体排除了,但他仍然承认在经验之外有心灵实体或自我存在。 休谟最彻底地贯彻了由洛克提出,由贝克莱发展了的经验论原则。他坚决认为,知和不知的界限就在于是否有经验的根据,如果没有,就是不可知的。于是,包括物质和心灵实体在内的一切超验的存在都被排除于知识的范围之外,对于它们我们一无所知。另一方面,休谟坚决否认经验中能够提供普遍性,认为诸如因果性等普遍必然的东西也是人类认识所达不到的。 以上大致就是人们关于休谟的怀疑主义所常说的一切,可是,这就是休谟的怀疑主义的全部吗?不是,如果对休谟的怀疑主义的理解到此为止,我们还只是说到了它的一部分观点,我们尚未谈到的重要部分是休谟在论述怀疑主义的同时所伸张的自然的信念,以及对这些信念的自然主义描述的说明。 休谟认为,虽然对人类认识能力的一切考察都可以支持怀疑主义,但是,人们并未因此而丧失生活中的信念。我们的知识活动中始终存在着不同于推理和证明的另一方面,即“自然的倾向”(natural propensities,有时休谟也称之为“自然的本能”,“自然的偏见”等)的一面。这种倾向是我们绝对不可抗拒的,它给我们带来了对外界事物的存在,同一的自我和普遍因果性等的牢固的信念,决定了我们必定会有某种确定的判断,从而成为我们生活的指导。 为什么我们会有这种自然的倾向和信念?休谟在承认这种倾向和信念的存在不容置疑的同时,也试图为之提供证据,那就是对这种倾向和信念作自然主义描述的说明。这里的自然主义描述是指不依赖于任何超自然的、神秘的、武断的、或形式演绎的证明和推理,而是按照生活常识和自然科学可以理解的方式和语言,对实际发生的自然过程进行描述。在休谟看来,由于自然倾向和自然信念的形成过程完全是心理的,所以对它们的自然主义描述也只能是心理的,归根结底依赖于情感、想像和联想。 于是,在休谟对怀疑主义的论述中出现了自然信念同怀疑倾向的对立,自然主义描述同怀疑主义论证的对立。对这种对立如何理解,成为正确把握休谟的怀疑主义的一个关键。 许多研究者关于休谟是怀疑主义者还是自然主义者的争论,正是以休谟的上述对立为缘起的。主张休谟是绝对怀疑主义者的人认为,休谟提出“不可抗拒的”自然信念,表明了他的绝对怀疑主义最后陷入的无奈;主张休谟是自然主义者的人认为,休谟强调自然的信念恰恰证明他不是不可救药的怀疑主义者,休谟哲学的价值正在于对自然信念的肯定和对事物进程(在休谟那里就是形成自然信念的心理过程)进行自然主义描述的要求。 实际上,对于休谟的全部怀疑主义理论而言,上述对立的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休谟并未打算放弃哪一个。因为休谟看到,虽然人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但是人仍然具有按照他们的能力限制本来不应具有的各种信念。既然有这些信念存在,就有这些信念存在的根据。如果他不能说明这些“根据”同样是不实的、客观上无效的,他就不能真正完全地表明他的怀疑主义。休谟正是通过对信念的自然主义描述表明:自然的信念虽然可以给人以某种心理上的确信,却不能从根本上消除怀疑主义,因为它仍然是“可错的、可骗人的”(《人类理智研究和道德原理研究》,塞比—比格第三版,第159页),它不具有绝对的真理性。对信念的自然主义描述不论多么逼真,不论显得多么“实在”,它仍然停留在经验心理的此岸,不能做出从主观信念向客观实在的“飞跃”。因此,自然主义描述虽然为信念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心理证明,但归根到底不能为信念的客观恰当性辩护。休谟正是把他的怀疑主义定位在两相对立之间的一种迷惑和犹豫不决的状态:如果去追求理性的证明,我们就会走向完全的怀疑主义;如果我们信赖自然的倾向,我们就放弃了一切理性的探讨,陷入了盲目的服从。而这种盲目的服从也是“怀疑主义的心情和原则”的“赤裸裸的表现”(《人性论》,第3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