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学史长河中,赫拉克里特令人无法忘怀。与先秦庄子相似,他思想深奥、孤标傲世,行文之间透出一股独特的感染力: 女巫西比亚用她宣布神谕之口,说出了单调朴实的话。然而由于代神而言,她的声音响彻千古。(D.92) 不要听我的,而要听道;智慧在于同意一切是一。(D.50) 无疑,“道”①乃赫拉克里特哲学的核心。然而它究竟为何?哲人努力想向我们言道、传达何种真知?两千年来,震憾于道者纷纷赞叹与认同,评价之高,出人意料。②然而各人所解读的,又多大相经径,莫衷一是;似乎是在一次次验证这位“受菲斯的晦涩哲人”的失望:“这道虽常在(永存),人们在听到它之前与听到它时却总不能理解……”(D.1)“科学派”学者如科克、巴恩斯等视赫氏为爱奥尼亚自然哲学之一员,③“神秘派”释家如罗素、康福德和格思里却说赫氏正是这一传统的反动!④不过,有一点是中外学者都同意的:赫拉克里特之道是“辩证法的典型。” 哲学问题起于常人共识所止之处。就赫氏之“道”描述了辩证法性,这是什么意思?进一步,世界为什么(可能)是“辩证”的?西方现代哲学主流感到“对立面的同一”(不是“统一”)实在无法通过逻辑检查,所以根本拒斥辩证法。在我国正相反,由于过多闲谈(海德格尔义),辩证法成了耳熟能详的“自明”常识,人们不觉有忤--当然也不觉其对常识的巨大批判性与创新性。然而,枚举归纳不算论证,非辩证的“宣布”更没解决根基性问题。真正有意义的与其说是过早下全称判断:“一切都……”,不如说是先逐个领域作艰苦而真正的辩证探索(如《精神现象学》之于精神史,《资本论》之于商品发展),对历史上辩证法大师一一作具体剖析,看看“辩证法”到底是什么?有几种?(当然最终可能只是一种)从而逼近对辩证法是否可能的回答。本文解剖赫拉克里特之“道”,正是为了展示对辩证法的可能性有一种特殊的时间论论证。 一、晦涩神秘--道非常道 最先为人瞩目的赫氏特点大概是他的独特文风:句法矛盾,词法多义,充满隐喻、象征、双关、悖论,而且多处言及神与神喻。许多人惋惜说这表明人类思维初级阶段的“简陋”、“未摆脱宗教神秘之纠缠”。然而,一再激起各种哲学流派巨匠共鸣者,何陋之有?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想:也许“神秘晦涩”文风恰是解读赫氏之道的最佳入口? 哲学上的“神秘主义”往往意味着:(1)哲人通过非常规方法,(2)进入到超日常视角或超此世层级的境界。由于新尺度的巨大反常识性和质的截然不同,令洞见者惊愕无比,而不由地呼之以“神”。文风的“晦涩”则多反映了向日常世界道出此道(之领悟)的艰难。难道而强道之,首先要打破人对日常视角根深蒂固的自满,指出人的尺度并非自足、自然、唯一,还存在着其它角度、尺度与视野。这构成了赫拉克里特第一类“辩证法”--视角相对性: 猎猡宁在泥沼中而不愿在净水中嬉戏,鸡们却都浴于尘中。(D.13) 海水既是最洁净的又是最肮脏的:对于鱼来说它可以饮用而且是维系生命之本,对于人,它不仅不能饮用而且会危及生命。(D.61) 医生竭力用各种法子割、灼、折磨其病人,并报怨得不到应有的酬赏。……(D.58) 然而由于常人太熟悉当下世界尺度了--其本体构造就是适应于“这一个”视野下的整个思维模式的(参看柏拉图的“洞喻”),要震松或冲开人们的日常之道几乎不可能。为了启发人们理解人的尺度与更高尺度的深刻差异与莫大距离,赫拉克里特常常用一种三项依次类比的方法:⑤ 在神看来,人是愚蠢的,正象在人看来,小孩是愚蠢的一样(D.79)。 人的意见,只配给儿童学玩具(K.70)。 最聪明的人与神相比只是一只猴子,犹如最漂亮的猴子与人相比也是最丑陋的一样。(D.82) 不要象睡梦中的人那样行事和说话。(D.73参见D.71) 正像弗兰克尔指出的,这里有一个共同的公式,即A/B=B/C,或神/人=人/小孩(动物),神之睡一人之醒一人之睡。一般人都理解B/C,即与人相比,小孩、动物是公认的愚蠢低下的。赫拉克里特以此人皆熟悉的对比关系为基础,上跃一级,指出我们人之上,更有层次,从那一层次看我们,则一切可敬、“智慧”的公民们无不愚不可堪,正如我们看下一层一样。⑥ 必需注意的一点是,虽主张多层论,赫拉克里特却与庄子相同,是相对主义中的绝对主义,怀疑论后的真理论。其结论并不停在“各尺度皆真、同无差别”上,而是深信“神”的视角才是真理所在: 最大的德行与智慧是正确之思:说出真理并按真理行事,按事物的本性认识它们。(D.112) 人类的本性没有智慧,只有神的本性才有。(D.78) 二、河与火,园与螺旋线--时间意象群 赫拉克坦克特所领悟到的这种超出日常角度的“道”究竟是什么呢?让我们先来看看他的一句名言: 这一普适于一切的[宇宙]秩序,即非神也非人创造的,过去一直是,现在是,将来也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分寸上燃烧,在一定分寸上熄灭。(D.30) 正如科克所说的:“这是一篇庄严的、精心推敲过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宣言,它以英雄史诗般的语言显示出它的来历不凡,这种纪念碑式的风格表明它很可能被赫拉克里特视为自己最重要观点的表达。”⑦与“道”有内在紧密联系的“火”是赫氏残篇中的一个重要词。然而什么是“火”?不少学者如蔡勒、伯奈特认为它是实写,即赫氏之火是一种米利都学派式的宇宙始基或元素。但学者们又对为什么他要作这种缺乏经验证据支持的选择而感到困惑。我想这些学者恐怕忘记了赫氏文体的刻意运用象征一神谕的特点,从而导致系统误读。如果严格遵循赫氏本人运思作文的特点,我们将发现“火”主要是虚写,是一种象征意象。不仅“火”,而且赫氏思想中的许多激动人心而又一直未得到令人满意的解释的意象,如“河”、“螺旋线”、“圆”等等,都不应当理解为纯粹概念,而是象征。它们象征什么?什么东西无法言道而必须象征?是时间,是对时间的一种特殊领悟:超日常尺度的大一宇宙生命时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