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主义与复杂性和多样性有着不解之缘。这一方面表现在后现代思维的一个重要策略是将熟悉的东西陌生化,将清楚的东西模糊化,将简单的东西复杂化。另一方面表现在后现代主义本身也就是一个复杂、矛盾的、令人迷惘的多面体。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后现代主义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复杂的一种思潮。这一点从人们对后现代主义空前的众说纷纭中、甚至截然相反的看法中可以部分地得到佐证。 上述二点事实给我们一个重要的方法论提示,那就是,任何对后现代主义进行简单化理解的作法,任何给后现代主义下一个简单定义的企图都是不得后现代主义的要领的,是终归要失败的。换言之,后现代思维最深恶痛绝的事情之一便是将事物简单化,这自然也包括将后现代主义本身简单化。在我看来,当前人们在对后现代主义的理解上之所以陷入一定程度的理论混乱和迷惘,在很大程度上是传统的简单化思维定势在作怪。 那么后现代主义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潮呢?怎样理解才能贴近它的本来面目呢? 我认为,后现代主义主要有三种形态,或者说,目前主要存在着三种形式的后现代主义:一是激进的或否定性的后现代主义;二是建设性的或修正的后现代主义;三是简单化的或庸俗的后现代主义。 将后现代主义进行这样一种划分,是要冒风险的,因为正像斯宾诺莎所讲的那样,任何规定都是一种否定。按照后现代思想家的理解,任何“命名”都是一种“施暴”,都存在宰割对象、凝固对象的危险。然而要对事物进行研究又离不开界定、划分、命名。这大概也是一种矛盾吧。我理解后现代思想家并非真的反对“命名”只是让人们慎而用之罢了。 我将后现代主义区分为三种形态,也仅仅是个策略,目的是为了更深入、全面地分析、理解、把握后现代主义这一异常错综复杂的思想潮流。其实,所谓三种后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的三种形态只是后现代主义的三个向度。这一点后面还要谈到。因此如果人们在我下面的讨论中发现有些后现代思想家既被看作激进的后现代主义者又被看作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者或庸俗的后现代主义者,是不应感到古怪的。下面我们就分别加以讨论。 一、激进的后现代主义 关于激进的后现代主义,其主要代表人物是法国哲学家福柯、德里达、利奥塔,美国哲学家费耶阿本德,意大利哲学家瓦提莫等。激进的后现代主义的主要特征是它的否定性。我的《扑朔迷离的游戏--后现代哲学思潮研究》一书主要或者说在很大程度上讨论的就是这种哲学上的激进的后现代主义。 我将哲学上的激进的后现代主义视为一种思维方式。将后现代主义视为一种思维方式,目的有两个:一是为了透过后现代思想家之间的理论纷争,从整体上把握这一分支众多、思想复杂的思想运动;二是为了与“时代化”的理解划清界线。 所谓“时代化”的理解,就是把后现代主义所讲的“后现代”仅仅看作一个时间概念,看作一个历史时期,一个继现代之后的时期,而在这个时期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必然是后现代的。这种“时代化”的理解本身就是现代主义的产物。因为对后现代主义所进行的“时代化”的理解,是建立在现代主义的“时代”概念基础之上的,现代主义的“时代”概念假定时代是自我包含的统一体或前后一致的整体。后现代思想家拒斥这样一种传统的“时代”概念。福柯在《什么是启蒙?》一文中,谈到对现代性的理解时曾经指出:我们不应将现代仅仅看作一个处于前现代与后现代之间的一个时代,而更应该将其看作一种态度,而这种态度不是谁都有的,也不仅仅局限在某一个特定的时代。著名后现代思想家、加利福尼亚大学的霍伊教授有段文字对我们理解这一问题很重要,他说:“按照我所提出的后现代主义观,称福柯为一个后现代思想家并不意味着他的同时代人和幸存者同样也是后现代主义者或必须成为后现代主义者。历史的中断不是同时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的,也不是同时发生在所有地方的。同一个人,同一种纪律或设置在某些方面可以是传统的,在某些方面可以是现代的,在另一些方面则可以是后现代的。”这是一种思想与肉身身处不同时代的“身首异地”的现象,听来有些怪异,但却是一种客观存在。 对后现代主义作“时代化”的理解尽管简便,但却势必产生一系列的混乱,其中包括将本属于后现代思想风格的东西(如蒙田的小品文,尼采的系谱学)排除在后现代范畴之外,或者将本来与后现代主义不沾边甚至相敌对的东西(如英美的逻辑实证主义,赫希的解释学)强行划入后现代范畴;而将后现代主义视为一种思维方式则可以有效地避免上述混乱。 那么,作为一种思维方式,激进的后现代主义有何不同于现代(近代)思维方式之处呢?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现代主义是一种有限的思维方式,它总是从某种给定(或假定)的东西出发,而后现代主义则是一种无限的思维方式,它反对任何假定的“前提”、“基础”、“中心”、“视角”。这便是后现代主义的“彻底的否定性”。 这种彻底的否定性不同于哲学史上皮浪的怀疑主义,更不等同于佛教的“一切皆空”,它是有具体的理论内容的,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即对“唯一中心”、“绝对基础”、“纯粹理性”、大写的“人”、“等级结构”、“单一视角”、“唯一正确解释”、“一元方法论”以及“连续性历史”的彻底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