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英国著名诗人和文学批评家阿诺德在其《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一书中,对影响西方世界的两大文明--希伯来文明和希腊文明作过至今看来仍然贴切的区别。他认为,这两大文明的分野起于行与知之间的差异。希伯来看实践,希腊重知识。正确的行为是希伯来的终极目标,正确的思想则是希腊人的。责任和一丝不苛的良心是希伯来人生活中的大事;对希腊人而言,重要的是能够自然而清楚地展露智能。因此希伯来人高举各种道德优点为生命的内容和意义;希腊人却把它们附属于理智优点之下,在亚里士多德那里,道德优点不过是追求理智的门径,只有后者才是幸福。一切都很浅明:差异在实际与理论之间,在道德人和理论人或理智人之间。 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创立的“理念论”是西方理智主义的真正开端。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怀特海说,“两千五百年的西洋哲学不过是柏拉图的一连串注脚。”据说,柏拉图原打算做个戏剧诗人,但是在遇到苏格拉底以后,他把自己原有的诗稿烧掉,决定献身于智慧的追求。从此,柏拉图就开始跟诗人奋战,实际上乃是跟他自身内的诗人作战。柏拉图的事业乃是理智战胜诗歌和神话的历程,又名为“诗人之死”。 柏拉图的兴趣的改变不仅是个人传说里富有戏剧性的一幕,而且是西方思想史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一方面,它标明了理性的真正觉醒。自柏拉图以后的理智传统为近代科学的产生积淀了深厚的文化土壤。美国学者白瑞德正确地指出:“在柏拉图身上,理性的清醒成了一种特殊的心理功能,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也许苏格拉底先他而有这种成就,但是我们对于哲学家苏格拉底的了解全靠柏拉图的作品。)把希腊跟同样高等的印度和中国文明比较一下,便可以衡量出这种理智的崛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在接近希腊苏格拉底以前的时期里,印度和中国的圣贤辈出;然而无论在印度或在中国,理智却没有脱离人类的其它心灵实体,脱离他的感情和直觉而完全单独存在,自成一体。东方人一直是直观的,而不是理性的。伟大的圣贤如释迦和老子固然超出神话之上,但是他们并没有成为理智的使徒。理智之从不自觉的原始深渊中提升起来,乃是希腊人的功劳。自从这种分化,希腊文明乃具备了有别于东方文明的特性。科学本身是纯碎西方的产物,完全得力于这种理智的分化以及把理智当作人类至高无上的权力。”①但是,另一方面,理论或理智的片面高扬意味着人失去了诗意的存在状态,人不再生活在感性的因而是诗性的自然中,而是在静寂、冷漠、客观的环境中寻生计。对于先民来说,圣贤就是解说预言、梦境的人,他是僧侣,又是诗人,趁着解说本族的“重大梦想”之际,透露出它最深邃的智慧。希腊文“我知道”,Oida,是动词“看”的完成式,意思是说“我看到过”。因此,知道的人乃是看到过的人,是见过一种景象的人。苏格拉底以前的思想家虽然关注的对象主要是自然,但他们对自然具备开阔的直观看法。到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以后,这种理想的圣人转而成为具有纯碎智慧的人,它的化身便是理性的哲学家和理论科学家,而关于自然的看法则被基于经验的科学的严谨所取代。 柏拉图关于理智的思想或理念论的具体内涵,可以用他自己的两个神话来作概括性的表述:一个是《斐多篇》中著名的灵魂神话,另一个是《理想国》中著名的洞穴比喻。灵魂神话表达了柏拉图关于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关系的思想。在这个神话中,理智是马车的御者,掌握着白马和黑马的缰绳——白马代表人类勇猛或情感的部分,是比较驯然受理智驾驭的;黑色不驯的马则代表嗜欲或欲望,必须靠御者鞭挞才肯就范。马鞭和疆绳传达强制和羁勒的概念;而唯独御者具有人的脸庞,至于人类的其余非理性的部分,都是以动物的形体呈现。理智作为人类神圣庄严的部分,乃和他的动物部分(事实上是属于另一种本性)相分隔。在柏拉图的这种神话中首先出现了理性与非理性(情感、欲望)的隔阂,这成了西方思想长久肩负的包袱。 而柏拉图的“洞穴”比喻,则是对理论与政治、理论与生活,或者,理论与实践之间关系的第一次典型的理智主义回答。依据这个寓言,人们的日常生活就象坐在黑暗的洞穴里,上了链锁,背向着光明,他们就把这个阴影世界看作现实世界。只有通过思想的强力才能从枷锁中解放出来,转过身来走出洞穴,面向白昼和真实的阳光。当然,走出洞穴的囚徒首先要经过一段较长时间的眩晕,直到后来才能适应亮光,并看到真实的世界——这就是永恒的思想世界。当他们必须回到洞穴去的时候——可能是由于他们的公民义务——他们重又发生眩晕,因而不能象那些习惯于洞穴中黑暗的人那样能预见到事情的后果。所以,洞穴中的人们就认为,追求知识是无用的,甚或是有害的。柏拉图就这样解释了从政治角度看的理论的坏名声,同时,也表达了他的理论生活的理想。柏拉图主张,要想获得自由就必须借助思想的力量,要想获得自由就必须走出“生活”的“洞穴”,到理论的世界中去看那真理的太阳。这实际上意味着对政治实践等生活形式或实践形式的否定。伽达默尔指出:“柏拉图提倡政治节制,以便献身于纯理论的生活,这种做法无疑是对自己国度的一种挑战。甚至柏拉图建立的学院也是不过问政治的终生的学院,并由此而提出了理论生活的理想——它还给哲学家设置了一种为实践政治所不需要的职务。苏格拉底执着地追问善是什么,柏拉图把数学的抽象和辩证法结合起来,以此完善了这种提问的方法。这一切都表明,政治的实践家以及他们的辩护人——智者派都是错误的。”②当时,介入生活就是介入政治实践。雅典的公民作为自由民,规定要参与政治,参与社会生活,这也正是雅典公民与从事体力劳动的外籍人和奴隶的区别。在柏拉图这里,对理论的赞美成了对实践拒斥的理由,理论变成了实践的反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