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8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14X(2014)02-0062-13 孙咏:哈克教授,您好!谢谢您在百忙中接受我对您的访谈。您在中国哲学界有很高的知名度,您的著作《逻辑哲学》①和《证据与探究》②等在中国已经翻译出版,您对美国新老实用主义的深入研究,您与中国学者联合主编的《意义、真理与行动——实用主义经典文选》于2007年在人民出版社出版。③ 自从上次北京大学陈波教授对您的采访以来④,时间已经过去六年了。我期待在此次访谈中,能更多了解您对经典实用主义者传统及其当代发展的观点。 哈克:我很高兴和你交谈,并感谢能有机会能向中国的读者澄清一些问题。我建议,我们是否可以从古典实用主义的传统开始,然后逐步前行,通过实用主义和新实用主义在二十世纪的发展,探讨实用主义在当代乃至未来的前景? 孙咏:好的。我想先请您澄清实用主义发展史上的一些问题。托马斯·希尔在他的《现代知识论》(contemporary theories of knowledge)(一本在中国较早翻译并有相当影响的书)对实用主义早期人物的介绍中,称皮尔士本人拒不接受实用主义创始人的荣誉,也不像詹姆斯那样,把实用主义原则用于真理概念;并且皮尔士的主要贡献与实用主义无关,他的有些观点还是和实用主义冲突的⑤。而您在《新老实用主义》一文中认为,正是皮尔士首次引入了“实用主义”这个词,并且在“事实上,实用主义精神早已浸透于皮尔士发表于1868-1869年间的那些反笛卡尔主义的著名论文中,以及《如何使我们的观念清晰》(1878)一文中。”⑥我们究竟应该如何评价皮尔士在美国实用主义中的地位和作用?(除了开创和赋予实用主义的名称之外,皮尔士原则在以后实用主义的发展中具有怎样的影响和作用?) 哈克:我称之为“经典实用主义者传统”的,是一场发生在19世纪末的美国哲学运动,它来源于19世纪70年代初,皮尔士和詹姆斯在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形而上学俱乐部的讨论。皮尔士和詹姆斯都强调,实用主义应当是一种思考方法,而非一种学说体系,而作为方法,它体现在寻求意义的实际效果的准则中。 在此,经典实用主义的核心理念,在皮尔士发表于1878年的《如何使我们的观念清晰》⑦一文中得到了首次阐明;他在稍后一篇文章中将此文描述为“一篇小文,它表达了我一直[在形而上学俱乐部]归于实用主义名称下某些观点”。⑧但表达新哲学意义的“实用主义”一词此后并未在印刷文本中出现,直至1898年詹姆斯才在《哲学的概念和实际效果》一文中使用了这个词——并充分肯定了皮尔士的地位。⑨直到1903年皮尔士在哈佛大学演讲时,才考虑承认自己为实用主义的创始人,他在讲稿中写道,尽管他在1878年就放出的鸽子从未回到他身边,但“后来相当一窝雏鸽已经展翼,从它们的羽毛中我可以想象,我放出的鸽子已经孵了一窝。”⑩ 皮尔士后来解释说,他之所以没有继续使用1878年提出的“实用主义”一词,是因为他不敢在文本中使用其新的哲学上的意义,担心它会与这个词的通常的、非哲学的用法混淆。(11)在今天的日常英语中,“实用主义”的意思是“务实的,关心权宜之计而非原则的”;在皮尔士写作的年代,“实用主义”在通常英语中的首要意思甚至更令人反感:“来自权力的过分干预”。 这短暂的历史回顾表明,希尔有很多说法需要更正。例如,皮尔士没有“拒绝被称为实用主义创始人的荣誉。”(12)皮尔士当时的想法或许是出于众所周知的误读的结果,他引入了一个新词“实效主义”——在1905年那段著名的话中,他说他希望这个词将“足够丑陋以免遭绑架”——来表示他特指的实用主义变种。但皮尔士在这段话中的目的,正如他十分清楚地表明的,不是要把他本人与詹姆斯或杜威划清界限,甚至也不是与英国的激进实用主义者F.C.S.席勒划清界限,而是要让自己与充斥在文学期刊中的对“实用主义”一词的滥用划清界限。(13) 进一步,希尔错误地认为,詹姆斯将实用主义准则运用到真理的概念上,皮尔士却没有。实际上,皮尔士和詹姆斯都把这条准则看作实用主义方法在哲学中的核心,作为一种化解无意义的形而上学争论的方法,对此的运用既是消极的,而作为一种解释较难哲学概念的含义的方法,也是积极的。并且,他们都把它用于真理概念:詹姆斯是在《实用主义》(14)和《真理的意义》中(15);而皮尔士更早,在《如何使我们的观念清晰》中,他就写道,“注定最终要被所有参与探究的人都一致同意的意见,就是我们所谓的真理。”(16) 因此显然,希尔汇合在一起的这些错误,首先是把实用主义等同于詹姆斯、杜威和C.I.刘易斯的观点,然后声称皮尔士的观点在与他们有分歧之处是反实用主义的。这是严重的误解。事实上,皮尔士的哲学观点不同于詹姆斯的,这并不意味着他是“反实用主义者”,除非立足于这样一种假定——正如我已经解释过的,这个假定是错误的——詹姆斯是一个真正的、公认的实用主义者,而皮尔士不是。我们可以更好的认识到两人之间的共同点及差异,或者说,在实用主义风格上,皮尔士逐步形成了更强的实在论风格,而詹姆斯则逐步形成了更强的唯名论风格。 但是,在我看来,希尔最大的问题是他认为实用主义是一种哲学学说体系,而这正是皮尔士和詹姆斯坚决反对的。经典的实用主义者——我指的是皮尔士,詹姆斯,杜威和米德——的共同之处在于一种哲学态度的沉淀:对教条主义和虚假二分法的反感,对纯粹先验的哲学方式的自然主义厌恶,一种着眼于未来而不是过去的倾向,一种对语言的社会层面和探究的兴趣,以及一种认真对待进化的愿望。意大利实用主义者G.帕皮尼的著名比喻表达得很生动:实用主义“就像一个旅馆里的走廊,通向无数的房间。在一个房间里你可以发现一个人在写无神论巨著;下一个房间里某个人正跪着为信仰祈祷;第三个房间里化学家正在考察某物体的性质……他们都拥有这座走廊,所有人都必须穿过它。”(17)我们应当期待实用主义者共享对哲学问题的广阔进路和某种广泛的哲学态度;但我们也应当期望,在他们感兴趣的大多数哲学问题和实质性的哲学主张上,他们各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