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 B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39-8041(2014)2-0049-09 众所周知,“哲学”(Philosophia)一词是由“爱”(philein)和“智慧”(Sophia)构成的,其原本的字面意思就是“爱智慧”。显然,要理解“哲学”的本质,要理解一位“哲学家”的工作,就必须弄清楚哲学所爱的“智慧”究竟是什么意思。 实际上,希腊人对于“Sophia”这个词语的使用,是在一种非常宽泛的意义上进行的。虽然我们通常把这个词翻译为“智慧”,但把它翻译为“知识”也许是更为贴切的;关键在于,对希腊人来说,“知识”本身也是一个具有宽泛内涵的词语,它既可以指那种最高意义上的经天纬地的完满的知识,也可以指一门普通的“专业知识”或“技能”(Techne)。相应地,只要是“有知识”的人,从那种无所不知的、神一般的人到任何具有一定专门知识或一技之长的人,都可以说掌握了“智慧”,都有资格被称作“Sophos”——这个词语通常被翻译为“智者”、“智慧之人”、“贤能之人”等,但实际上这个头衔并不是像它乍听起来那么高不可攀,而是一个在日常生活中很流行的说法,和我们现在所说的“知识分子”、“专家”或泛泛所指的“有本事的人”并无多大不同。在这个意义上,除了古代著名的“七大智者”①之外,其实很多普通的人(比如木匠、诗人、政治家、医生甚至运动员等)都享有“智者”的称号,因为按照“智慧”这个词原本的意思(“知识”或“技能”),我们可以笼统地说,这些人都掌握了“智慧”。 与此同时我们也发现,“Sophia”及“Sophos”的过于宽泛的所指必然会导致这样一个局面,即它们所包含的内容参差不齐,其中不免鱼目混珠,出现三六九等之分。无疑,一位木匠的“智慧”与一位政治家的“智慧”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而即便在同一个领域里,比如在诗歌的领域里,诗人荷马的“智慧”与后世那些翻唱他的诗作的普通诗人(比如伊翁)的“智慧”同样不可同日而语。因此,尽管存在着众多的“智慧”和“智者”,但人们始终逃脱不了这样一类问题:什么样的“知识”或“技能”才最配得上“智慧”的称号?什么样的人才是最智慧的人?这类问题又可以归结为另一个问题:真正的“智慧”或“智者”应当是怎样的?这个问题对于哲学来说尤其重要,因为哲学作为“对于智慧的爱”,不可能、也不应当追求那些低级的乃至虚假的“智慧”,而是仅仅追求最高的、真正的智慧。正是从这个问题出发,柏拉图在古代哲学家里面第一个探讨了“哲学”与“智慧”的关系。 柏拉图在《苏格拉底的申辩》和《夏米德》里面提到一件著名的事情:根据德尔菲神庙的神谕,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加智慧,或者说苏格拉底是“最智慧的人”(Sophotatos);然而苏格拉底对此感到非常困惑,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多智慧,甚至可以说懂得的东西相当之少。与此同时,苏格拉底又承认,神无论如何是不会说谎的,神的判断绝对不会有错——这意味着,苏格拉底原则上已经认可自己确实是“最智慧的人”,他所困惑的仅仅是这样一个问题,即自己究竟“在什么意义上”是最智慧的。为了澄清这个困惑,苏格拉底到处找那些得到大家公认的“智慧之人”,看看自己比他们究竟高明在何处。 考察的结果是这样的:苏格拉底首先找上政客,结果大失所望:“那些最有名望的人在我看来几乎是最可怜可笑的人。”(Apol.22a)换言之,政客代表着一批滥竽充数、徒具“智慧之人”虚名的人。苏格拉底随后拜访了诸位诗人,发现这些人也说出了很多堪称真理和智慧的东西,但本身却不理解这些真理和智慧。借用柏拉图在《泰阿泰德》里面的一个比喻来说就是,诗人只是“占有”(echein)智慧,但并不是真正“拥有”(kektesthai)智慧。(Tht.197b)他们的创作是通过一种“天赋”,处于一种“癫狂状态”中,虽然说出很多美好的东西,却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最后,苏格拉底拜会了许多工匠,发现他们确实具有一技之长,但他们在精通一门专业知识之后,就以为自己理所当然在所有别的领域(包括最重要的领域)里面也是同样的大师,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所发表的就不过是一些极为肤浅和错误百出的见解。(Apol.21c-22e) 苏格拉底的上述检验过程大致遵循着一个隐含的秩序,即从一些极端无知的人(徒具虚名的政客)到一些在某种意义上无知的人(嘴里说着真理但却不理解这些真理的诗人),再到一些具有一定“专门知识”的人(确有一技之长但却认为自己在所有领域都是行家里手的工匠)。所有这些号称“智慧之人”的人尽管在具有的知识方面存在着量的差别,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即对自己的“智慧”深信不疑,不知道或不承认自己在某种意义上的“无知”。通过这个考察比较,苏格拉底明白了,他究竟在什么样的意义上比所有那些“智慧之人”都更加智慧,即他知道自己的无知。 这是一个我们早就耳熟能详的结论,但是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表面上看来,苏格拉底不过是简单地宣扬一个平庸的道理,比如“骄傲使人落后,谦虚使人进步”等,但实际上,苏格拉底的这种“谦虚”仅仅是一个幌子,它所表现出来的效果毋宁说相当咄咄逼人。苏格拉底主动找上政客、诗人和工匠,并不是要证明自己的“无知”,相反却是要证明这些人的“无知”,证明自己确实是比他们更加智慧的。换言之,苏格拉底的目的绝不是仅仅为了告诉这些人,他比他们“谦虚”,而是要表明:首先,他的确比他们具有丰富得多、深刻得多的知识;其次,他所具有的知识诚然尚未达到完满,但他对此有着充分的自觉。也就是说,“苏格拉底的无知”绝不是简单指一无所知,所谓的“知道自己的无知”也不是简单指“谦虚”,而是指这样一种“知识”:知道自己的知识尚且处于一种不完满的状态;知道这种不完满状态的原因;知道如何克服这种不完满状态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