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2.232 文献标识码:A 我们暂且把柏拉图哲学中的两个重要术语“epistēmē”和“doxa”分别译作“知识”和“信念”。①柏拉图主要在三个文本中讨论“知识”和“信念”的关系,这就是《美诺》、《泰阿泰德》和《理想国》(卷5-7)。《美诺》和《泰阿泰德》的讨论比较接近,但是,《理想国》中的讨论似乎与前两个文本形成明显的冲突。《美诺》和《泰阿泰德》似乎认为 信念与知识是可兼容的,知识概念蕴含了信念概念,如同现代知识论的一个经典主张:知识是“得到证成的真信念”(justified true belief)。我们不妨把这种主张称为“兼容论”。反之,《理想国》的论述似乎完全不同,它把信念与知识描述为相互排斥的、对立的。我们不妨把这种主张称为“排斥论”。于是,如何为这几个文本提供协调一致的解释,就成为了柏拉图知识论诠释的一个基本难题。 有一些学者,以法恩为代表,主张对这三个文本都做一种兼容论的解读,这样,他们就需要对《理想国》(卷5-7)进行某种特别的诠释。另一些学者持相反主张,他们认为《理想国》的排斥论观点也适用于《美诺》和《泰阿泰德》,福格特是这种观点的一位新近代表。此外,还有第三种主张,认为对《美诺》和《泰阿泰德》的兼容论解读与对《理想国》的排斥论解读是可以同时成立的,因为柏拉图在这些文本中以不同的方式使用了“知识”和“信念”这两个词。我把这种读法称为“歧义论”。据我所知,D.沃夫斯多夫(D.Wolfsdorf)最明确地提出了这种诠释方案。②我在本文中将首先对兼容论读法和排斥论读法做一些评述,然后为歧义论读法提供一些支持,我认为它容纳了前两种读法正确的地方,又避免了它们各自错误的地方。 一、《美诺》和《泰阿泰德》 在《美诺》的开头,美诺问苏格拉底,美德是以何种方式为人所获得的,它是不是可传授的。苏格拉底回应说,你连美德“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更不知道它“是怎么样的”了。美诺轻率地表示他知道美德是什么,可是在经典的“辩驳论证”(elenchus)检验之后,最终表明美诺并不知道美德是什么。当苏格拉底说要继续“探究”美德是什么,这时候美诺抛出了一个争辩性的悖论(所谓“美诺悖论”,80d-e):要么某人知道X,从而不必要探究它,要么他不知道X,从而根本不知道要探究什么,无法开始其探究,哪怕碰巧发现了 X,也不知道是不是所要探究的东西,所以,探究是不可能的。 美诺悖论显然预设了“知道/认识”与“不知道/不认识”、“知识”与“无知”的截然二分。为了论证“探究”的可能性,苏格拉底提出了著名的“回忆说”,并且针对美诺的一个童奴做了关于某个几何学问题的示范性探究,试图表明,一个人原本并不是完全无知,而是内在拥有“信念”(doxa),甚至拥有“真信念”或“正确信念”(84d,85b-c,86a)。如果一个人就同样的主题“以各种方式反复地接受提问”(85c),他可能不仅拥有“真信念”,而且能够“回忆起”他的灵魂中原本就潜在地拥有的“知识”(epistēmē)。这里,知识与无知的截然二分被打破了,居于中间地带的“信念”的地位变得独特而重要,它使得“探究”或者“学习”得以可能。探究只能从信念开始,而不能从绝对无知开始。“回忆说”的提出在某种意义上消除了绝对的无知,而只允许有相对的无知,也就是信念。另一方面,“信念”又是相对或潜在的知识,区别于处于实现或成全状态的知识。 “信念”在早期对话录中基本上充当负面角色,它是辩驳论证要消除或者净化掉的东西。而在《美诺》这里,“信念”,尤其是“真信念”,具有明显的正面意义,它是通往“知识”的一个“初级阶段”。而且,获得知识并不在于消除信念,而在于“(真)信念”得到进一步“唤醒”(86a7)从而变得更为“清晰”(85c11)。在这里,“信念”不是作为 一个整体与“知识”相对,它自身有“真的”和“假的”两个类型。“真信念”就其是“真的”而言,它在实践上被看作与“知识”具有同样好的指引作用。③但是,苏格拉底强调,把真信念和知识区分开来还是必要而且可能的。他给出了一个著名的表述:知识是“用关于理由的考虑(aitias logismos)绑定下来”的真信念,④具有稳固性,而单纯的真信念没有被“绑定”下来,不具有稳固性,换言之,它很容易被改变或者被放弃。这个描述有时候被现代知识论学者看作西方哲学史上把知识定义为“得到证成的真信念”的最早版本。确实,如果把“用关于理由的考虑绑定下来”理解为“证成”(justification),那么《美诺》这里的描述与现代知识论关于知识的“标准分析”是一致的。 以M.伯南耶特(M.Burnyeat)为代表的诠释者表明,⑤“用关于理由的考虑绑定下来”与其说是“证成”(justification),不如说是“解释”(explanation),换言之,柏拉图的“知识”概念与现代知识论中讨论的“知识”概念有所不同,它始终要求包含“解释”或者“说明”,而不是“证成”或者“辩护”,从而,柏拉图的“知识”概念实际上更接近于“理解”(understanding)这个概念。不过,另一些学者(例如Fine 2003,Introduction,5-6)则试图表明,“解释”本身也可以被看作构成“证成”的东西,因此把柏拉图这里的意思解释为知识是“得到证成的真信念”并无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