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将绘制现代生活的画家称为英雄。这是因为当时的画家主要是画古代生活,而且推崇的也是古代画家。波德莱尔肯定画家居伊,就是因为后者与众不同,他将目光投向“现在”,即全面的现代生活。为什么要驻足于此刻,像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那样在街头充满激情地到处搜寻全社会的激情?这是因为现代生活也充满着美,充满着短暂的瞬间之美。对波德莱尔来说,这种短暂性、偶然性和瞬间性是新近才涌现的生活特征,是现时代独一无二的现象,它和古代的生活迥然不同。波德莱尔将美定义为永恒和瞬间的双重构成。“美永远是,必然是一种双重的构成——构成美的一种成分是永恒的,不变的,其多少极难加以确定,另一种成分是相对的,暂时的,可以说它是时代、风尚、道德、情欲。永恒性部分是艺术的灵魂,可变部分是它的躯体。”①按照这一定义,现代生活的这种瞬间性特征毫无疑问也是一种美,而且是美的躯体。因此,绘制这种现代生活之美,就成为无法回避的必须之事。也就是说,“你无权蔑视现在!” 受波德莱尔的启发,当然更主要地受到康德的启发,福柯在《何为启蒙》中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他分析了康德的《何为启蒙》,指出康德在他的文章中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即是指出了哲学和时代的关系。康德将启蒙确定为这样一个时刻:一个运用自己的理性而不服从任何外在权威的时刻。也就是说,“时刻”是康德思考的一个对象。康德在许多著作中提到了时间问题,而且,这些讨论时间和历史的大多数文章,都试图确定历史的合目的性和历史终点,即时间总是通向终点的一个时间,但是,“在关于‘启蒙’的那篇文章里,问题则涉及纯粹的现时性。他并不设法从总体上或从未来的终极角度来理解现在。他寻找差别:今天相对于昨天,带来了怎样的差别?”②也就是说,“现在”摆脱了过去和未来的纠缠,摆脱了历史合目的性的宰制,而成为思考的单一而纯粹的核心。思考仅仅就是对“现在”的思考。康德这篇文章,思考的就是写作这篇文章的时代,写作就是对作者所置身其中的时代的写作。这是这篇文章的新意所在。“当康德在1784年问‘什么是启蒙’的时候,他真正要问的意思是,‘现在在发生什么?我们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们正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这个阶段,这个时刻是什么?’”③福柯指出,对现在所作的分析,这一由康德所开创的哲学的特殊使命,变得越来越重要了。“或许,一切哲学问题中最确定无疑的是现时代的问题,是此时此刻我们是什么的问题。”因此,真正的问题是“现在的本体论”。为了将康德这一问题的新颖之处说得更清楚,福柯还将康德和笛卡儿作了对比。对笛卡儿来说,哲学思考的是普遍的人,“‘我’(I)是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任何人。但是康德问的是另外一些东西:‘在历史的某个特定时刻,我们是什么?’”④而现在只能是我们自身的现在,不可能是古人或者将来人的现在。因此,关注现在,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关注我们本身,探索我们本身,探索我们自身的秘密——我们知道,从《疯癫史》开始,福柯不倦地探索的就是今天的人们的秘密,或者更恰当地说,是他自身的秘密。这是福柯所有著作的共同主题。 本雅明从另一个角度谈论“现在”的问题。对本雅明来说,“现在不是某种过渡,现在意味着时间的停顿和静止,这是历史唯物主义者必备的观点”。这意味着现在并不是通向未来的必经之路,现在和未来并没有特殊的关联。如果说,“现在意味着时间的停顿和静止”,那么,也许并没有一个值得期待的未来。本雅明之所以看重现在,就是为了确保对未来的抗拒,“我们知道犹太人是不准研究未来的”⑤。就本雅明而言,未来这一概念内在于进步主义信念中,未来就意味着进步。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一个重要的主题就是对进步概念和进步信仰着手批判。对本雅明来说,进步论持有三个论断:进步乃是人类本身的进步;进步是无限制的进步;进步是必然的不可抗拒的呈直线或者螺旋进程的进步。一旦信奉这样的进步观,那么,现在不过是通向未来进步的一个过渡,因而无论现在如何地紧迫和反常,它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种常态,因为注定会有一个天堂般的未来在后面等待着它。就此,即便是反法西斯主义者,也会将法西斯主义看作是历史常态,因为他们相信法西斯主义者不可能破坏进步的未来这一大势,因此,人们没有将它看作是真正的紧急状态。一旦我们抛弃了这种进步论,我们就应该将法西斯主义当作是例外状态从而对其进行干预。果断地放弃未来,执著于现在,并将现在看作是一个紧急状态,才是当前的重要任务。 在另一方面,本雅明也驳斥了信奉进步论的所谓专家治国论。在此,人们习惯将进步看作劳动能力和技术的进步,人们认为技术的进步能够带来财富的巨大增长。但是,这种技术的进步不过意味着对自然进行敲诈的进步。而且,技术进步导致的财富落在谁的手上?这技术的进步,不过是一场新的剥夺:对自然的剥夺和对无产阶级的剥夺遥相呼应。单一的技术进步导致了财富分配的巨大不公。技术的进步或者财富的进步,恰恰可能意味着社会的全面倒退:道德的倒退,文化的倒退和艺术的倒退。对进步主义者而言,进步论许诺了一个未来的天堂。这也是现代性深信不疑的东西。但是,本雅明试图抵制这个进步的风暴,在进步论者眼中所展现出来的现代成就不断叠加之处,他看到的却是越堆越高直逼天际的残垣断壁。在别人眼中的进步现实,在本雅明这里不过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灾难。 就此,我们看到关注“现在”有这样几个原因:对波德莱尔来说,关注现在是因为要关注现代生活。现代生活展现了一个全新的风俗,也即一种全新之“美”,一种同古代文化和古代生活截然不同的美。因此,关注现在,就是要关注现代生活本身特殊之美。对福柯来说,关注现在,是因为哲学不再关注抽象的普遍人性,而是要关注此时此刻的具体的我们自身,最终,哲学要思考和孜孜不倦地探索的是自我的秘密;对本雅明来说,关注现在是要抵制进步主义制造的幻象,从而戳穿一个未来的天堂所许诺的谎言,最终激发人们对现在和当下的敏感,进而在当下毫不拖延地展开行动,最终当下的目标不是未来,而是过去,是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