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518X(2013)11-0005-09 过去,我们写一篇关于文本解读的导论,除去生平介绍之外,通常要绞尽脑汁编出一个对解读对象上手的总体性座架装置系统,比如基本思想起源和基本学术倾向,比如基本概念群,比如认知构架、方法论和整体连续性的逻辑线索。可是,面对福柯,一个不断将手榴弹扔向自己的家伙,你有再大本事恐怕也无法提供一个同一性的学术透镜。于是,我不再总体地、连续地、有逻辑目的地概说福柯,干脆,让福柯自己介绍自己的一些文本构境思路和支援背景。关于这一点,我在《回到海德格尔》一书中已有初步的尝试。①好在,福柯在其一生中有过大量公开的对话和访谈式的言论,其中相当多的内容涉及我们过去的主要文本解读中没有直接遭遇到的支援背景和专题讨论过的东西。看起来,它们似乎是在我们的主要文本解读之外,却是文本思想构境中所无法直接看见的复杂支撑点。 一、历史中的沉默:疯子与病人 福柯在《古典时期疯狂史》一书中首次提出要研究历史中的沉默。他也将这种思考命名为“沉默的考古学”。对此,罗兰·巴特的解释是:“疯狂的沉默:因为疯狂根本不拥有用于言说理性的元语言。”[1](P62)当然,福柯是从疯狂在历史中的缺失和不在场开始这种思考的。他发现,关于疯狂的历史记载总是“少于历史中生成的东西”。 正是这“少”(〈moins〉)要受到询问,并且首先要消除它所含的任何贬义。从最初的述说起,历史时间就是把沉默(silence)加在某些东西上面,随后它们就只能在空洞、无意义、子虚乌有的门类下被理解。历史只是在一种历史缺席(absence d' histoire)的基础上,在巨大的喃喃低语(murmures)的空间中才可能,沉默把这种不在场当作使命和真理来守候。[2][P5) 为何缺失?因为历史从来都是围绕光亮的王权的辉煌史,大部分平常生活的真实细节都被当作低于值得记载的废物和空无所删除和抛弃了。在福柯看来,所有的历史记载都有其“不可避免的空无”,故而,“历史的每一次诉说都伴随着不在场的发生”。[2](P5)现在,福柯说,我们只有质疑这种历史中的高低标准,排除对“低”的贬义,找到历史中不入法眼的“巨大的喃喃低语”,才有可能真正发现被排除的历史黑暗中的缺失和沉默。 二、面向庶民:黑暗传奇中“声名狼藉的生活” 在福柯看来,如果过去的历史学研究的本质其实是面向帝王将相的“辉煌史”,而历史真实的一面常常被遗忘在黑暗的沉默之中,那么他就要主张,历史研究应该关注那些在宏大连续性历史研究中陷入沉默的平凡人的命运,关注那些被历史宣判为“不正常”的声名狼藉者的生活,让他们从光亮理性逻辑背后走到历史前台来。福柯的这种观点,与朗西埃的“无产阶级之夜”的原始档案研究,有异曲同工之妙。后者的妻子正好是福柯的助手。并且,通过这种黑暗谱系学对平民生活的关注,也才可能发现权力在日常生活中的微观布展。 1977年,福柯亲自编辑了一个文集,收集了1670—1770年一个世纪中拘留所和警察局的一些档案,名曰“声名狼藉者的生活”。这是一个面对沉默的新式考古和谱系研究的十分鲜活的例证。 首先,福柯说,这是一本“关于生存的文选(anthologie d' existences)”[3](P101)。这个生存,相对于被历史学家用一种入史标准栅格化后的所谓光亮的历史事实,自然是黑暗中的沉默。因为福柯在这个文集中所选入的文本,通常都不是伟大功绩和宏大故事,而只是不为人知的平凡人的各种生活片断,并且这些人都通常被视作“不正常的人”打入疯人院和收容所,如疯子、鸡奸者(用文明一些的语言叫男同性恋者,这实际上也是福柯自己的性生存)、酒鬼和妓女。有的时候,福柯也将其称为庶民(plèbè)。为此,福柯提出了一个编辑原则,依我的看法,这也是一种新的历史观:“涉及的人必须真实存在(existé réellement)过”,这是因为从医院和监狱中获取的档案往往不会经过御用文人和历史学家的编造;“他们的存在既默默无闻又命运多舛”,“一生与苦难、卑贱、猜忌与喧哗为伴”,这些人的存在显然不会是辉煌和奇迹般的,因为他们没有财富、地位和英雄品质,他们属于那些“注定要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芸芸众生”;与宏大的大写的历史不同,记载他们“小写的生存史(l' histoire minuscule de ces existences,)”的故事越短越好,他们的存在只是一个个片断。[3](P103-104)恰恰是这些片断,才是历史存在的真实层面。 当然,对于这些声名狼藉者生存片断在历史记载中的现身,需要“有一束光(lumière),至少曾有片刻照亮过他们”,这就是权力之光。 这些生命本来能够、而且应当处于无名的黑暗之中,然而,与权力的一次偶然相遇(rencontre),却把他们从黑暗之中拖拽出来,如果没有这样的冲突,绝不可能留下只言片语来记录他们转瞬即逝的一生。权力监视(guetté)着这些生命,追踪着他们,密切注视着他们的抗议和不法行为,片刻也不放过。[4](P103-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