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6 文献标识码:A 一、引言:20世纪分析哲学与康德哲学 20世纪之初的分析哲学似乎对康德哲学抱有相当消极的态度①。被誉为分析哲学之父的费雷格,以及英美分析哲学的鼻祖罗素和摩尔,甚至到后来的逻辑实证主义,都曾对康德的综合必然命题有过负面的评价。当代分析哲学文献中对于康德的批判最著名的来自于奎因在《经验主义的两个教条》一文中对于康德的分析-综合判断之区分所做的批判②。 然而,自从P.F.斯特劳森(P.F.Strawson)发表其作品《感官的界限》③之后,对于康德形而上学的批评势头似乎发生了转向。斯特劳森认为我们可以为康德的形而上学辩护,这是因为,“我们可以诉诸于那些使得我们能够指涉对象和谓词化对象属性的条件”④。换句话说,斯特劳森建议我们换个角度看待康德倡导的形而上学命题,即将康德的形而上学命题解读为是对我们指涉条件的探求;如果我们有指涉对象和谓词化对象属性的需求,那么我们就需要知晓在何种条件下此种指涉和谓词化的尝试是可能的。追问知识的可能性条件,或者说,追问知识是何以可能的,是康德第一批判的要义。因此初看上去,斯特劳森的解读方向似乎并没有偏离康德的本意。 实际上,早在其1959年出版的《个体:论描述的形而上学》⑤一书中,斯特劳森就已经为其对于康德哲学的辩护做了一个铺垫。在这本书中,他对于形而上学做了所谓“描述的形而上学”和“修正的形而上学”的区分。斯特劳森认为,描述的形而上学应该满足于描述我们关于世界的思想结构,也就是说,满足于仅仅描述世界与我们的普遍必然联系。如果一种形而上学能够满足此种要求,那么它作为“描述的形而上学”就是可以得到辩护的。而康德哲学,在斯特劳森看来,就是这样一种“描述的形而上学”;这是因为,为了能够运用语言方式达到对于对象的指涉以及使得对象的属性谓词化,我们必须生活在一个充满着可被识别以及可被再识别的物理对象的世界中,并且,这些物理对象必须处于单个的、统一的时空中;而康德关于时间空间作为感官纯形式的观点,恰恰是此种“描述的形而上学”的典型代表。然而,和许多其他后来的康德学者一样,斯特劳森拒斥康德的“先验观念论”⑥。斯特劳森认为我们完全可以摈弃教条式的“先验观念论”以及相关的“物自体”概念,而只顾及那些为了语言手段的使用而必须获得的条件。 前文提及的《感官的界限》于1966年出版,这是一部完全摒弃了“先验观念论”的解读康德的作品。斯特劳森认为康德提供了一个对于我们用于理解世界的概念架构的分析。换言之,斯特劳森对于康德第一批判的积极建构是基于这样一个观点,即,通过分析究竟是什么使得我们成为有自我意识的、有感知的认知主体,我们能够具体地知晓认知主体的概念含义而无需求助于所谓的“先验心理学”。这一概念含义进而能够提供一个概念框架,而任何一个个别的思想或想法如若要得以可能就必须与此概念框架相符合,而这些个别的思想或想法便是组成知识命题的最基本单位。在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当中,关乎上述这个概念化过程的是这样几个核心的命题⑦:时间性命题⑧、意识的必然统一之命题⑨、客体性命题⑩、时空统一命题(11)、经验类比之命题(12)。斯特劳森认为如果抛弃了“先验观念论”,我们是能为以上这些核心命题找到合理辩护的(13);而一旦以上的核心命题得到了辩护,康德关于知识何以可能的尝试性解释就是成功的。 作为一种另辟蹊径的康德释义,《感官的界限》是一部相对独立的作品,其独立体现在斯特劳森没有依赖过多以往的康德文献,并没有刻意去梳理之前的康德学者在哪些问题的分析上以及在何种意义上做出了贡献。这一点的确体现了斯特劳森在智性上的独立性,但是这也阻碍了其作品被更多传统的康德学者(14)接受。斯特劳森最为可取之处,在于其对待康德命题和论证的不同态度:比如在谈到第二类比(因果性)之时,他否定了康德的论证,但却肯定该命题本身(15)。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斯特劳森开创了一种研习康德哲学的模式,即保留康德的观点但重建其论证。《感官的界限》的功劳在于让很多的分析哲学家看到康德哲学中蕴含的魅力,让他们重新开始审视康德的命题及论证。后来J.本尼特(Jonathan Bennett)的两部康德研究作品《康德的分析论》(16)和《康德的辩证论》(17)沿袭了类似的风格,即将康德的观点重新梳理,试图以重建的方式,既保留康德最有原创力的命题,又构造出能站得住脚的论证。 此后以分析哲学路线为主的康德研究作品层出不穷。仅以论述第一批判的作品为例(18),就既有集中讨论单个论题的著作,也有详细探讨第一批判中几乎所有重要哲学论证的作品(19)。例如,被斯特劳森所摒弃的“先验心理学”在P.克切(Patricia Kitcher)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阐释(20);关于先验演绎的著作则最为丰富,诸如H.埃里森(Henry Allison)、P.盖耶(Paul Guyer),和R.霍威尔(Robert Howell)等人都有讨论此论题的专著;关于康德的数学哲学和科学哲学,资深分析哲学家M.弗里德曼(Michael Friedman)、J.亨提卡(Jaakko Hintikka)以及中青年学者诸如L.莎贝尔(Lisa Shabel)都有精彩的探讨。 有趣的是,绝大多数分析哲学出身的康德学者似乎都绕不过“先验观念论”这个老问题。本文以下部分便是以此为例,探讨在分析哲学的视野下,康德理论哲学呈现出怎样的面目,以及在何种程度上,二十世纪后半叶的分析哲学对于康德研究有所贡献。 二、康德“先验观念论”的分析哲学解读 众所周知,康德的“先验观念论”所表达的基本命题是,我们只能知道对象向我们显现时的样子,而不能知晓它作为物自体的样子。这一命题的难点在于认知“对象”本身的难以诠释(21)和“物自体”既不可知又可知(22)的矛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