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2.2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4)01-0023-05 苏格拉底身上有一对尖锐的矛盾。一方面,他是西方理性主义的化身与象征。在西方哲学史上,“苏格拉底”这一名字几乎与“理性”同义。他的名言“未经考察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申辩篇》,38a。下引该篇仅注行序)[1](P54)已经成为哲人的座右铭。在苏格拉底面临死刑的执行时,其弟子克力同劝他逃离监狱。苏格拉底回应说:“我们必须考察是否应当这样做。我这个人只听从那经过反思后在我看来是最好的论点,不光是现在,而是一向如此。”(《克力同》,46b)这一回应一向被看作是“理性主义的宣言”。苏格拉底的态度很明显,理性才是道德领域中真理的最后裁决。 可是另一方面,苏格拉底又声称他是受神的指令才研究哲学的。“尽管听起来比较荒唐,但我就是一只牛虻,是由神赐予城邦的。我们的城邦就像一匹高贵伟大的战马,因为身躯庞大而行动有些迟缓,需要牛虻经常刺激它。我相信自己即是上天赐予城邦以实现这些职能的。”(30e)在这里,苏格拉底把他自己的哲学活动看作是在完成神祇的使命。他在《申辩篇》中多次强调,他实施问答法是服从神的命令,为神服务,替神尽责,而停止哲学活动则是对神的不服从(23c—d,28d—29a,31a,33c,37e—38e)。他明确承认自己一直有神灵,一种内在的、私有的声音相伴(31d,40b)。在《申辩篇》(33c)中,苏格拉底声称:“我做这件事(即考察灵魂),是出于神的指令,是神通过神签、托梦以及其他一切以神力指令人做事的方式让我做的。” 一方面是严谨冷峻的理性论辩;另一方面是对超自然、超理性的神意不加考察的接受。在苏格拉底身上出现的这种冲突不仅令我们对他自身哲学的解释造成困难,而且也使他显得是希腊理性主义进程中的反动。希腊哲学是以与宗教神话信仰的分离为标志而开始的,这也是泰勒斯“水是万物的本源”这一粗浅命题成为西方哲学开端的缘由。苏格拉底以前的自然哲学家们坚持以自然物、以理性思维来理解自然现象。而且,在巴门尼德、芝诺那里已经确立了理性理解的范围即是真理的界限这样的信念。现在苏格拉底在把哲学从自然转向伦理问题的同时,似乎又把神请回来了。这当然是极其令人困惑的。 如何解释苏格拉底思想的宗教向度,如何处理苏格拉底思想中理性与宗教信仰的矛盾,一直是西方学者密集讨论的一个主题。有一派学者力图把苏格拉底的宗教信仰消解掉,认为他的这一方面不值得严肃对待。他的有关神谕、神灵的说法是用大多数人的习用语言来谈论其理性信念。苏格拉底在探索道德价值问题时只推崇理性考察。根据这一解释,苏格拉底确实如雅典人指控他的那样,是不信神的。这一派代表人物有L.Versényi[1]、A.Nehamas[2](P46)等。可是,更多的学者则愿意承认苏格拉底的宗教信仰是严肃的。神意与理性考察是两条不同的确立信念的渠道,但它们不是互相冲突的,而是可以融合的。可是,究竟如何融合,神意究竟在苏格拉底确立道德信念中起了多大作用,学者们又各有不同的主张。如G.Vlastos认为,神意作为道德知识的源泉不能独立于理性,也不能高于理性,因为神意的意义只有通过理性考察才能确立。[3](P171)而M.L.McPherran则争辩说,虽然理性考察占据主导地位,神意对苏格拉底的知识与信念状态有着实质性的贡献,其作用远比所承认的要大。[4](P179)T.C.Brickhouse与N.D.Smith主张,神意只是保证了苏格拉底哲学事业的道德确证性。[5](P107) 我倾向于认为苏格拉底的信仰是真诚的。他确信有高于人的神圣的力量存在,并且这一神圣力量是善意的,关注人的生活并希望人类活得好或幸福。但是,苏格拉底信仰的具体内容却不是基于宗教文献、宗教传统或宗教仪式,而是出于他自己的理性思索与考察。进一步,苏格拉底还力图以理性为基础对传统宗教内容进行改造。以下我从三个方面来简要阐明这一立场:第一,苏格拉底信仰的真诚性;第二,苏格拉底对信仰内容的理性考察;第三,苏格拉底对传统希腊神话的改造。有必要指出,本文所指的“苏格拉底”主要是《申辩篇》以及与该篇相一致的柏拉图早期对话中的内容。 苏格拉底一生考察人的灵魂,可他从未去考察“神”是否存在。在他那里,神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这是超理性的信仰。苏格拉底的理性考察止步于这一前提。在《申辩篇》中,他坚持自己做哲学是出于神的指令,是为神服务。所以,就如同一个战士不能因恐惧死亡而放弃岗位一样,苏格拉底也不能因害怕死而放弃哲学。在审判过程中,苏格拉底说,假如雅典人对他说,如果他停止从事哲学活动,他们就宣告他无罪,把他释放,他会回答:“雅典人,我感谢你们。我是你们的朋友,但我要服从的是神,而不是你们。只要我还能呼吸,还有力量,我就不会停止从事哲学。”(29d)宁死而不愿意妥协,不放弃信念,这充分显示了苏格拉底宗教信仰的诚挚。 不过,苏格拉底虽然觉得冥冥之中一定有天意,他的信仰却不是盲目的,对神谕也不是不假思索地接受。根据《申辩篇》的叙述,他的问答法的缘起居然是对神谕本身的考察。苏格拉底的朋友凯勒丰去德尔菲神庙问卜,问是否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有智慧。神签回应说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有智慧(21a)。苏格拉底听了神谕后并没有欣喜若狂或沾沾自喜;相反,他感到很“困惑”,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拥有智慧。一般人困惑一下,大概也就算了,可苏格拉底却想要解答这一困惑。他的策略是去找出一个比他自己更有智慧的人,即找到一个神谕答复的反例,这样他就可以驳倒(elegchein)神谕(21c)。由此,苏格拉底开始诘问别人,从自认为有智慧或有智慧名声的人开始。Elegxein的意思是“拒绝”,“盘问”,“非难”。苏格拉底只用了动词。到了近代,该词成为一个专有名词(elenchus),用来指谓苏格拉底的哲学活动。Elenchus一般译为“诘问法”或“问答法”。西方学者对该方法在柏拉图早期对话中是否有一个统一的程序与逻辑结构一直争议不休。对于本文的题目来说,重要的是,苏格拉底虽自以为无知却勇于怀疑神意,并毫无顾忌地将神谕交付理性考察。这在相当程度上可视为尼采“上帝死了”的革命性论断的先驱。进一步,苏格拉底在考察诸类人等的智慧中发现,人们常常不了解他们所声称知道的事物,而他自己至少知道他并不知道。于是,他对神谕的考察的结果不是对它的驳倒,而是达到了一种理解。当神谕说苏格拉底是最有智慧的人时,他是在以苏格拉底为例指出人类在知识声称上的狂妄自大。像苏格拉底这样的人至少知道“人的智慧是渺小的,不算什么”(23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