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3)05-0021-09 对于任何一位胡塞尔现象学的研究者来说,胡塞尔与笛卡尔的关系都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因为在胡塞尔一生的哲学思考中,笛卡尔占据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正如当代学者麦克唐纳(Paul S.MacDonald)所说,“胡塞尔向其毫无保留地表示敬意并且在三十年里一再返回的唯一人物,就是笛卡尔”。①事实上,在胡塞尔的各个思想阶段,笛卡尔的哲学都起了非常重要的指引作用。同笛卡尔一样,胡塞尔创立现象学的初衷也是为哲学寻求一个确定无疑的开端和基础,并且希望借此把哲学变成一种“严格的科学”(strenge Wissenschaft)。②他总是把“现象学还原”同笛卡尔的“普遍怀疑”进行类比,并且用一种笛卡尔式的彻底怀疑精神将我们对世界之客观存在的信念“悬置”起来。③他不仅将“我思”(cogito)、“纯粹意识”或“自我”视为唯一和绝对的存在,而且把世界本身看成是我思或纯粹意识的意向对象(noema)或意向相关物(intentional Korrelativ)。④此外,他还不只一次地强调,现象学是笛卡尔所开创的现代主体性哲学的最终实现,代表了“一切近代哲学的隐秘的憧憬”。⑤在后期发表的《笛卡尔沉思与巴黎讲演》中,胡塞尔甚至明确地把他的先验现象学称为一种“新笛卡尔主义”。⑥ 正是由于这种鲜明的笛卡尔主义倾向,胡塞尔的现象学无论在他生前还是在他去世之后,都一直充满了争议,甚至饱受批评。例如,海德格尔就指出,胡塞尔和笛卡尔的共同错误是把意识看成是一个独立自在的绝对领域,一个与世界相隔离和对立的孤独主体,从而遮蔽和遗忘了人的真实存在。⑦在海德格尔之后,伽达默尔、利科、梅勒·庞蒂、珀格勒和德里达等现象学家也对胡塞尔提出了类似的批评。在这些批评者看来,胡塞尔一方面宣称现象学的“无前提性”(Voraussetzungsloskeit),也就是说,它不预设任何形而上学前提,而是力求“回到事情本身”(zu denSachen selbst),但另一方面却像笛卡尔一样把“我思”或意识看成是唯一和绝对的存在,因此无可避免地重新落入以笛卡尔为代表的现代主体性形而上学的窠臼,并且在根本上背离了现象学的“回到事情本身”精神。不可否认的是,由于这些批评者的影响力,在很长的时间里,笛卡尔主义一直成为对胡塞尔现象学的标准解释。 然而,自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之后,随着胡塞尔许多生前未发表的手稿的陆续出版,这种笛卡尔主义式的标准解读越来越受到质疑和挑战。通过《第一哲学》和《被动综合分析》等手稿,人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胡塞尔对笛卡尔的哲学决非只是一味的肯定,而是提出了很多严厉和尖锐的批评。⑧从总体上看,胡塞尔认为笛卡尔的根本错误在于把自我或我思看成是一种实体,由此走向了一种心物二元论的形而上学,并为后来滥觞的自然主义(Naturalismus)思潮开启了大门。⑨基于这一点,很多学者开始为胡塞尔“翻案”,试图把他的现象学同所谓的笛卡尔主义区隔开来。譬如说,在一篇非常经典的文章“胡塞尔告别笛卡尔主义”中,胡塞尔的学生和晚年时期的助手兰德格雷贝(Ludwig Landgrebe)就坚持认为,胡塞尔在《第一哲学》中已经开始反省,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抛弃了此前的笛卡尔式思考方式,也就是说,胡塞尔不再像笛卡尔那样将意识或“我思”作为绝对自明的开端或基础,而是强调意识本身的视域结构、意识与世界的相关性以及意识向世界的开放。⑩近年来,包括威尔顿、莫兰和扎哈维等在内的众多学者也提出了类似的看法。如威尔顿所说,即便胡塞尔的现象学是一种笛卡尔主义,它也只是“一种相对较弱的笛卡尔主义”,因为胡塞尔“十分清楚地拒绝外在物与思想物(res extensaand res cogitans)的二元论,把它看成是理论思辨的虚构”。(11) 但是,无论这些学者如何撇清胡塞尔与笛卡尔主义的关系,他们都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尽管胡塞尔后期对笛卡尔的哲学以及笛卡尔式的思考路径有很多批评甚至突破,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彻底否定和抛弃笛卡尔主义,相反他一直以笛卡尔哲学的真正继承者自居。即便在其最后一部著作《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之中,胡塞尔仍然高度肯定了笛卡尔的彻底怀疑精神以及他对于先验现象学的奠基性作用。(12)就此而言,胡塞尔的现象学究竟在什么意义上是笛卡尔主义,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而澄清这一问题,无论对我们理解胡塞尔的现象学,还是对理解它与笛卡尔哲学的关系,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要想厘清胡塞尔的现象学与笛卡尔主义的关系,我们首先有必要了解胡塞尔创立现象学的真正意图。在其第一部严格意义的现象学著作,也就是1900年至1901年间所发表两卷本的《逻辑研究》之中,胡塞尔第一次系统地陈述了现象学的基本原则和方法。众所周知,胡塞尔在《逻辑研究》中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批驳当时流行的自然主义思潮及其各种变种,尤其是心理主义(Psychologismus),并且在哲学上澄清数学和逻辑学等纯粹理论科学的真正起源和基础。所谓“自然主义”是19世纪中后期自然科学迅猛发展的产物,它的基本倾向是用现代自然科学方法来解释一切现象,把它们都简化为一种服从机械因果法则的自然事件,无论是人的主观意识或心理活动,还是外在的物理世界,甚至连科学知识和真理,概莫能外。作为这种自然主义思潮的变种之一,心理主义的本质就是用现代心理学的方法来解释一切现象,并且把数学和逻辑学的基本法则都解释和简化为人的主观意识或心理活动的结果。在胡塞尔看来,这无异于否定了数学和逻辑学法则的客观性,彻底动摇了科学大厦的根基。在《逻辑研究》第一卷中,胡塞尔力图批驳心理主义的谬误,并且将数学和逻辑学等纯粹理论科学的先天或本质法则同心理学的经验法则区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