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法国哲学家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的思想正引起国际学术界越来越多的关注,并在当代哲学、精神分析学、本体论、历史学、电影研究、艺术史、戏剧研究、诗学、政治学甚至地理学等广泛的学科领域,产生着越来越大的影响。有研究者评价他“也许是世界上在世的最重要的哲学家”,①他的“事件哲学本身”构成了后结构主义之后“法国思想的重大事件之一”。②齐泽克甚至将巴迪欧誉为“走在我们中间的一个类似于柏拉图或黑格尔那样的人物”。 按齐泽克的说法,巴迪欧理论大厦的轴心是“存在”与“事件”的裂缝。③但问题首先是,什么是存在?巴迪欧认为,要思考存在,就必须忘记海德格尔著名的“对存在的遗忘”。按海德格尔的看法,自苏格拉底以降的西方哲学史,是不断地以“存在者”遮蔽“存在”的形而上学史。哲学遗忘了存在而拘囿于对存在者的追问,结果就成了“无根的本体论”。当哲学终结之后,思之任务便是开启返回始源的寻根之旅,即从“存在者”返回到“存在”,从“是什么”返回到“是”。在巴迪欧看来,海德格尔把存在理解为本有、去蔽、敞开、给予等,那么,他的本体论(存在论)显然弥漫着一种对在场和失去的起源的怀乡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巴迪欧说:“甚至在退隐和去蔽的学说中,海德格尔仍然没有摆脱我所认为的形而上学的本质;也就是说,把存在比作本有和给予,在场和开放,把本体论比作提供临近性的轨道。我将称这种本体论为诗歌的本体论;由在场的奢侈和本原的丧失所萦绕的本体论。”④巴迪欧承认自己也几乎难以抵御诗歌临近存在的诱惑,但他坚持认为,诗歌本体论——与历史一样——陷入了过度在场的死胡同,把存在自身隐藏起来,因此,有必要以数学本体论取而代之。⑤于是,巴迪欧决定将海德格尔本体论的浪漫主义颠倒过来,断然拒斥它的“反动的怀乡病”。因为本体论必须是严格的数学意义上的。 在巴迪欧看来,数学说出了关于“作为存在的存在”可说的一切。数学家认识到,存在是不可化约的多,任何可能指明存在的多的东西将必然是数学上的。而海德格尔则断言,数学恰恰是哲学盲目性的实例,是技术科学对思的压抑。从伽利略迄今,我们遗忘了存在的真理,事实上,存在的真理即是显现,也就是使在场的在场,使被遮蔽的“绽出”。在海德格尔看来,我们已渐渐习惯的现代的、“客观的”自然恰恰是服从于数学理念的自然。在现代,存在是“用数学语言书写的”。因此,在柏拉图想要消除诗歌的地方,海德格尔想要把数学从哲学中排除出去。巴迪欧认为,柏拉图的“理念”实际上已经完成了古希腊的存在思想。理念限定或构架存在,使它成为我们可见的东西。对柏拉图来说,理念是对存在的唯一和决定性的解释。而至关重要的是,柏拉图恰恰是以数学形式来设置理念的。 对海德格尔来说,诗性—自然的路向与本真的始源相关,而数学—理念的路向则导致形而上学的封闭和对存在的遗忘。巴迪欧赞同海德格尔的前一个观点,诗歌当然是一种“绝对始源”的思,它的远古性足以说明这一点。但问题是,如果希腊是哲学的诞生地,那哲学不太可能从古希腊的诗歌中获取其方向,并建立其与本真的始源的密切关系;因为诗歌的历史可回溯到比希腊更古老的印度、中国和埃及,而海德格尔却忘记了这一点。可以说,古希腊并不是哲学与诗初次交汇的原始场所。在古希腊首先出现的是一种抽象的、基于公理的存在概念。古希腊人并没有发明诗歌,而是以数学“扰乱”了诗歌。⑥巴迪欧明确指出:“如果哲学——其重要使命就是确切地指称存在和事件接合的问题——诞生在希腊,那是因为本体论也是在希腊确立的,随之也出现了第一种演绎数学,哲学的必要的话语形式。恰恰是哲学与数学的联合——甚至在巴门尼德用语文逻辑推理的诗歌中也幡然可见——使希腊成为哲学的原生地,限定了康德以前的‘古典’哲学的客体。”⑦ 巴迪欧声称,他所支持的命题“绝不宣称存在是数学的,也即存在是由数学的客观性构成的。这不是关于世界的命题,而是关于话语的命题”。⑧所谓“数学的客观性”指的是数学的客观实体,亚里士多德称之为“数学元素”,即那些被认为与数学知识相关的“事物”,如形、数、式等。存在是非实体性的,那么,对巴迪欧来说,什么是表现存在的恰当方式呢?首先,巴迪欧断言,要接近存在本身是不可能的。存在并不具有本己的潜在结构,在被强加任何结构之前,它是不一致的多,纯粹的表现。存在的多不能还原为任何统一体或总体。因此,它对我们来说是无从把握的。本体论的情境实际上是“对表现的表现”。⑨也就是说,本体论是一种对非结构的多的结构化表现。本体论不可能表现不一致本身,它表现的存在总是已经进入到一致的领域。这意味着本体论总是被置于情境中的。哲学想象存在的经验是超越所有结构,超越任何特定情境的一,但事实上,一并不存在。 巴迪欧认为,在柏拉图那里,与一的概念决裂的本体论已现雏形。《巴门尼德斯篇》提供了一个完整的关于多的理论,在那里,多是不一致。不过,尽管柏拉图承认存在必定是实际的无限,但他却没有办法如其所是地描述它。似乎若非根据统一原则,任何存在概念都是不可能的。“如果一不存在,那么无就存在”,这是柏拉图在《巴门尼德斯篇》的结尾给出的谜一样的结论。巴迪欧对此分析说,“可是这个无是什么?希腊语比我们的语言更加直接,而自拉康以降,我们的语言就受到主体的切入的阻碍,这显见于语助词ne中:rien n'est(“无存在”)实际上说的是rien est([此]无存在)。因此,这里所应该思考的反倒是作为真空之名的无。柏拉图的陈述应该做如下解释:如果一不存在,在‘多’的地方所发生的事就是真空的纯粹之名,因为只有它才作为存在而生存下来。这个虚无主义的结论与一/多的对立构成了对角,恢复了无的存在之点,即这个无限制的或不一致的多的可表征的关联物,而一的非存在则诱发了这个不一致的多的梦想。”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