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这位以“奇装炫人”的现代女作家,无论是其本人还是对她笔下的女性人物,服饰的选择都充满深意。张爱玲笔下的人物服饰形象、直观,能够帮助阅读者还原时代背景,立体地对人物形象进行感知,在长篇小说《半生缘》所描写的人物中,涉及服饰描写的有18人,翔实的服饰刻划约53处。这些多姿多彩的服饰成为表现人物身份、生存环境和价值归属的重要内容,能够让读者全方位地把握人物形象。 一 时代背景下的身份印证 以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为写作背景的《半生缘》,其中大多数女性角色的衣着典型地体现了当时新潮女性追逐时尚、引领潮流、希冀赢得社会认同的服饰心理。恰如罗兰·巴特所说:“服饰可以被当作符号来对待,一面是样式、布料、颜色,而另一面是场合、职业、状态、方式,或者我们可以进一步将其简化为一面是服装,另一面是世事。”①服饰描写,作为一种符号和象征物,将人物与社会、心理联系到一起,恰如其分地表现了所描写人物固有的行为方式和精神人格。《半生缘》中的翠芝、曼璐、曼桢等女性角色,她们对服饰的选择显现出强烈的主观意识,透过穿着与自我身份一致的服饰为自己代言,最终达到借助服饰表明身份的目的。 南京的富家小姐石翠芝每次出场,总会精心打扮。在南京约见世钧、叔惠等朋友,翠芝“穿着件翠蓝布竹袍子,袍叉里微微露出里面的杏黄银花旗袍。她穿着这样一件蓝布罩袍来赴宴,大家看在眼里都觉得有些诧异”②。出身高贵、家庭丰裕的小姐,此次赴宴却穿着朴素的罩袍,显示了其少女的娇羞与矜持。在单纯会客的场合,“杏黄银花旗袍”色彩靓丽,映射出翠芝端庄的气质和富足的家境;而“蓝布罩袍”得体却不张扬,恰如其分地表现出闺阁小姐娴淑的品性和良好的修养。当翠芝与世钧、曼桢见面时,则是盛装而来,“一件豹皮大衣……是最上等的货色,颜色黄澄澄的,上面的一个个黑圈都圈得笔酣墨畅,但是也只有十八九岁的姑娘们穿着好看,显得活泼而稍带一点野性”③。翠芝知道要见大都市上海来的曼桢小姐,又是“情敌”,因而隆重地穿着上等的豹皮大衣,既摆明了自己的独特身份与高贵地位,又暗含了与曼桢一较高下的细腻心理。 纵观《半生缘》中的女性角色,无论从服饰色彩、质地,抑或款式上,能够与富家小姐石翠芝相媲美的只有上海舞女顾曼璐。小说开端部分,曼璐在楼梯口打电话,张爱玲全方位展现了她的动作、体态、神情、衣着、声音和色彩。扭动的身体,浓艳的装束,娇嗔的言语,尤其是曼璐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和腰际上忽然出现的“黑隐隐的手印”,精彩地诠释了其特殊的职业性和人生追求。曼璐舞场上一袭“苹果绿软缎长旗袍”,从款式上迎合了20世纪30年代初“旗袍下摆开始趋长,长及脚踝或腓下部”④的流行趋势,软缎是新潮面料,苹果绿色也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与翠芝矜持的少女情怀不同,同样是身着靓丽、新潮的修身旗袍,曼璐着装的目的则是为了吸引社会名流的注目。舞场上热情奔放的曼璐,一袭娇艳、摩登的旗袍隐含了别致的性感,但职业的轻贱和身份的低微早已无形地将其禁锢,即使身着款式最时髦、面料最高档的服饰,也难以掩盖其放荡而媚俗的职业身份。 相比其他同龄女性艳丽的衣着,小说女主人公曼桢的服饰却多以蓝色棉布旗袍为主。当时这种蓝色棉布是用阴丹士林染色而成的,俗称“阴丹士林蓝”。这类布料色泽素净、面料雅质,成为“时尚的宠物,深受女学生、女职员乃至闺阁小姐的喜爱”⑤。曼桢所穿的“深蓝布罩袍”、“深蓝布旗袍”,款式朴素大方,色彩清新高雅,与其他服饰搭配时,则更能让读者准确地感知曼桢的内心纯净、温婉娴淑的独特气质。如曼桢在去工厂里叶先生家祝寿时,“仍旧穿了件深蓝布旗袍,上面罩着一件淡绿的短袖绒线衫,胸前一排绿珠钮子”⑥。20世纪30年代中期,“流行旗袍与西式服装搭配穿着,旗袍外穿西式外套、绒线衫、绒线背心、大衣等,旗袍外加西式长及臂下的绒线背心或对襟毛衣是春秋季的时髦穿法,尤以知识女性为多”⑦。由此可知,“淡绿的短袖绒线衫”穿着得体,简洁大方,既可以御寒,同时作为知识女性的标志性服饰,彰显了曼桢端庄娴淑的气质和富有知性的人格魅力。 这些女性角色,她们心中都存在着一种对自己身份的自觉,比如曼璐的媚俗、翠芝的高贵、曼桢的知性等。对于自我身份和价值归属的认同,巧妙地借助服饰凸显出来。在《半生缘》中,张爱玲的服饰描写由静态升华到动态,脱离了肤浅的物象描摹,进而转化为内涵丰富的象征意象。服饰不仅仅是依附于人物身上的道具,而是上升为角色的代言,正如张爱玲所说:“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言语,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⑧ 二 叙事表述下的辅助功能 在《半生缘》中,一些特定的服饰描写能够起到交代前因、预示后果等作用,是展开故事情节的重要线索,对于叙事表述的辅助功用显而易见。如嫁为人妇的曼璐得知曾经的恋人豫瑾造访娘家时,特意身着“紫色丝绒旗袍”前来相见。这件在小说中仅出现一次的紫色旗袍,成为叙事表述中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彻底埋葬了曼璐对真爱的幻想。张爱玲借助这件“紫色丝绒旗袍”巧妙地交代了曼璐少女时代的纯洁爱情:“她今天穿这件紫色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从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绸旗袍,他很喜欢她那件衣裳。冰心有一部小说里说到一个‘紫衣的姊姊’,豫瑾有一个时期写信给她,就称她为‘紫衣的姊姊’。她和他同年,比他大两个月。”⑨此处的服饰描写以插叙的叙事手法介绍了一个重要情节——曼璐在沦落为舞女之前曾与豫瑾有过的一段刻骨铭心的纯真爱情,而这一件紫色丝绒旗袍,寄托了她对生活的一丝期盼和对逝去的青春、爱情的追忆。 当年的“深紫色绸旗袍”和如今这款“紫色丝绒旗袍”在色泽、面料上十分相像。无奈物是人非,世事变迁,曼璐从舞女、交际花变做他人妇,小说这样描述了豫瑾眼中曼璐的形象:“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穿着紫色丝绒旗袍的瘦削的妇人……倚在床栏杆上微笑望着他。”⑩可眼前这位妇人早已不是曾经爱情中带有梦幻色彩的女神,豫瑾追忆往昔,不禁发出“人总是要变的……想想从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11)的感叹。初恋情人的断然否定让曼璐“顿时觉得芒刺在背,浑身都像火烧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条子”(12)。这件精心打扮的“紫色丝绒旗袍”与记忆中的“深紫色绸旗袍”相呼应,起到了叙事表述的预示作用,暗含了这样的情节——曼璐“所珍惜的一些回忆”,豫瑾“已经羞于承认了”,他不会与曼璐再续前缘。曼璐通过特意的打扮唤起豫瑾美好回忆的想法落空了,她日后依旧流连繁华奢靡的都市生活,而豫瑾则继续热衷于乡村教育事业。这对昔日恋人至此形同陌路,生命中再不会有生活轨迹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