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自己好像挺看重《蛙》这部小说的①,得了诺贝尔奖之后,他有好几次都说起过《蛙》。这部小说的题材很引人瞩目,写的是几十年来计划生育“国策”实施过程的真实民间景象,以往很少文学作品敢于正面描写这个敏感尖锐的问题的。这么多年来,西方对我国所谓人权问题的攻击,相当一部分涉及计划生育的强硬实施。我猜想莫言获得诺贝尔奖,跟这部小说亦有关系,某些西方国家政府屡屡批评中国的计划生育违背人权,而不少西方人很想知道中国是怎样搞计划生育的。莫言敢去写,就是一个突破。记得莫言2009年在一次座谈会上也这样说过:“西方老是批评中国作家不自由,不敢触及尖锐复杂问题,《蛙》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答。” 不过《蛙》这部作品比较复杂。它在艺术上显然有所超越,高出于当代许多作品的艺术水准,是一部杰作,但并不意味着这部小说已达到作家预期的审美境界,它是留下了某些缺失的。 繁复的悖论性的感受空间 莫言是如何处理这个复杂的题材的?阅读全书,感觉莫言对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态度有点暧昧。一方面,作者在作品中多有提到,从中国的国情考虑,必须坚决实行计划生育。小说写到王仁美“违法”怀孕第二胎,丈夫“我”(蝌蚪)宁可开除党籍,苦苦哀求姑姑不要把王仁美拉去做流产,让妻子把孩子生下来。姑姑斩钉截铁地说:“计划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开了生,一年就是三千万,十年就是三个亿,地球都要给中国人压偏啦。所以不惜一切代价把出生率降低,这也是中国人为全人类做贡献!”类似的正面表白,姑姑等人重复多次,这也可以看作是莫言的观点,他借人物之口述说计划生育政策的必要。但小说主要不是写这个“必要”,而是写实施之难,实施之痛,是实施过程中那些让人揪心的事情,那些悲剧。给已经生育的男人结扎,让已经生育的怀孕妇女流产,是小说中心人物“姑姑”的两件大事,许多情节都围绕这些事情展开。村民若违抗,则强迫执行,不惜推倒房屋,甚至逼出人命。当“违法二胎”的家人藏匿孕妇,拒不交出,姑姑就开着拖拉机带领人要拉倒孕妇家的房屋。这时作者又借用姑姑的话说,“我知道这没有道理,但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什么是大道理?计划生育,把人口控制住就是大道理。我不怕做恶人,总是要有人做恶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部小说就是写“小道理”与“大道理”的矛盾和悲剧,作者是难免有些暧昧犹疑的。 但这可以理解,也许这种暧昧和犹疑正是小说的好处,甚至使小说产生繁复的甚至是悖论性的感受空间。如果只倾向“大道理”,等于是图解政策;如果一味渲染“小道理”被挤压的悲情,那又“出格”了,可能出版都有困难。莫言在这个尖锐、敏感的“国策”题材上,还是把握得有分寸。很有意思的是,据说当年这部小说获茅盾文学奖时,争议很大,特别是计划生育部门很反感,但报到主管文化部门的官员那里,说这是小说嘛,就网开一面了。看来人们还是能从文学的角度,体谅作者这种暧昧和犹疑的。生活中很多事情很难说绝对是好是坏,对计划生育这样的大事也是这样,看从什么层面去评价。 莫言主要还是从精神层面去写的。小说写近30年北中国农村的生育史,就是计划生育政策实施过程所引起的巨大的精神变迁历史,里边有现实的无奈,历史选择的困境。那些千方百计违抗政策“超生”的人们,他们是为什么?为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是要养儿防老。这是非常顽固的观念,也是很实际的需求,你可以说它“落后”,但不能否认它又有合理性。在缺乏完善的养老和医疗保障体制的情况下,这些观念总是生生不息,不可能靠政策实施就根除。《蛙》写出了这种实际,这种两难,特别是写出了那其中容易被遮蔽的民众的无奈与悲凉。对这种困境是难于做道德评判的,你说计划生育不人道?“姑姑”是可恶的坏人?或者完全同情那些为“超生”而挣扎的行为?任何简单的道德评判都会让我们犹疑。好在莫言也没有做非白即黑的评判,他用艺术之笔表现了“政治合理”之下的无奈与悲凉,这也正是小说感人之处。多少年后,读者从莫言的笔下会多少了解到我们民族和国家这段复杂的历史,这就是个贡献。 触及令人困惑的生命及生殖伦理主题 《蛙》的成功,不光是写出历史的部分真实景象,还在于它深入到了人性探究的层面。计划生育政策实施面对巨大的障碍,其中除了传统文化观念与现实需求,还有更深层次的人性的挑战。食色性也。性欲、生育、延续生命,是人性的根本需求,几乎所有民族都曾有过生殖崇拜。即使到了现代社会,这种生殖崇拜的意念仍然或明或暗地存在,特别是在农村民间。在小说的最后一部分的剧本中,作者曾借蝌蚪之口说了这样一段话:“(剧本)暂名青蛙的‘娃’,当然也可以改成娃娃的‘娃’,当然还可以改成女娲的‘娲’。女娲造人,蛙是多子的象征,蛙是咱们高密东北乡的图腾……”其实,那些顽强地反抗计划生育政策的行为背后,都有某种人性的“原动力”,也就是生育和传承生命的“力”,这种力何等强大!所以高密东北乡那些“超生户”,拼死也要生下孩子!姑姑的“事业”就是动员国家力量去控制和压迫这种传承生命的“力”,可以想象何等艰难凶险,又何等无奈。读小说,我们对那些“超生户”都无不寄予极大的同情,尽管理性上也不赞同他们的行为。这就是人性吧,人同此心。 《蛙》中最能体现人性剖析深度的,还是“女性的本能”描写。传宗接代,是婚姻的目的,也是女人的唯一使命,它决定着女人的一生。固然可以说是人性的表现,同时也是传统意识,比如重男轻女,这一思想几乎渗透到所有女人的灵魂深处,是那样根深蒂固。蝌蚪的前妻王仁美已经有了女儿,但非得再生个儿子,甚至不惜让丈夫为“超生”而抛弃前途,结果自己也为此而送命。小狮子本来是计划生育的推行人员,自己不能生育,有些神魂颠倒,也要想办法借腹生子。她们对生儿子的狂热,已超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骨子里只是希望通过儿子得到一个“正常女人”的名分,获得一种存在感——好像没有生儿子的女人就不是真正的女人一样。整个《蛙》几乎全都是围绕这种普遍的“追求”而展开,其实内里就是一种人性的描写,带有批判及反思的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