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前,四川作家阿来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脚印、洪清波责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一出版,就给了我一种意外的惊喜。在尚未走出惊喜之时,就不得不应约匆忙地为它寻找一种新的说法——这个说法就是我那时只能找到的作家文化身份视角。从这一作家身份视角出发,我那时把这部小说视为一次新的“跨族别写作”,认为作者着意探索关于少数民族生活的一种新写法。跨族别写作是一种跨越民族之间界限而寻求某种普遍性的写作方式,意味着对新时期以来关于少数民族生活的两种写作浪潮的跨越:无族别写作和族别写作。阿来尝试跨越族别之间界限而寻求普遍性,这既有别于不大在意族别差异的“无族别写作”(如巴金的“激流三部曲”着眼于无民族界限的普遍性),也不同于强调族别差异的难以消融的“族别写作”(例如张承志的《心灵史》等作品),而是要跨越上述两重境界,在特定族群生活中去寻求全球各族别生活体验之间的有差异的普遍性。正是这样,这一“跨族别写作”为“我们解读中国少数民族生活的、从而也为整个中国的现代性进程提供了一个新的感人的美学标本”①。 15年后的今天,《尘埃落定》已经通过持续的常销不衰直到突破百万册这一销售业绩,而被一拨又一拨读者实际地奉为一部文学“经典”了,确实是可喜可贺的事情。在这个特殊时刻去重读这部“经典”,有意思的是,我的上述看法并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改变,只是确实又增加了一些新的阅读兴味,包括好奇地去想它为什么会被读者予以“经典化”。这里有两点想法说出来,就教于各位方家。② 一 杂糅而多义的人物形象 首先,我的重新阅读视线不得不再次凝聚到小说的绝对主人公傻瓜二少爷身上,发现这一人物形象在内在身份构成上具有一种杂糅而又多义的特性。这部小说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正是来自其独创的这一特色独具而又兴味蕴藉的人物形象。这一人物形象的内涵具有一种奇异的多元杂糅性:他仿佛是鲁迅笔下的“狂人”形象(《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5月15日4卷5号),又是与韩少功笔下的“丙崽”形象(《爸爸爸》,《人民文学》1985年第6期)之间一种跨越时空距离的奇异交融和跨越的产物。他一方面具有“狂人”那种超常的历史透视能力,另一方面又有“丙崽”那种反常的憨傻、笨拙。重要的是,他的性格特点在于,看来反常的和否定性的憨傻和笨拙性格,反倒常常体现了一种正面的和积极的建构力量,尽管最终还是落得悲剧结局。再有就是,他的身上明显地还有外来文学影响的因子,其中颇为鲜明的是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中先天性白痴班吉的投影,以及《百年孤独》人物群像中传达的那种四处弥漫的魔幻气息。 从更深层次上着眼,他或许还笼罩在巴尔扎克笔下的鲍赛昂子爵夫人等没落贵族的令人哀婉的身影下。当然,这一切都需要落实在藏族的民间叙事歌谣的特有曲调及其渲染的悲剧性情调之中。如果这个体会有点道理,那么,阿来笔下的中国川西北藏族傻瓜二少爷,其实是一位中国现代文学传统熏陶与西方文学影响及藏族民间叙事传统感召之间的持续涵濡(acculturation)的产物,至少涵濡进了狂人、丙崽、班吉、鲍赛昂子爵夫人以及本地藏族民间叙事曲等多重中外文学形象因子。这些因子(当然不限于此)在这个形象内部形成奇异的杂糅式组合,具有令人回味无穷的功效。正是由于涵濡了多重中外文学形象因子,傻瓜二少爷体现了外表憨傻而其实内在睿智的神奇特点,成就了一位憨而智的艺术形象。这样一个杂糅式及多义性艺术形象的诞生,是此前中国文学画廊和西方文学画廊里都没有出现过的,属于中国四川藏族作家阿来对中国文学传统、从而也是中国文学传统对世界文学的一份新的独特贡献。 由此看,这部小说之被读者经典化,该与这个艺术形象的杂糅与多义性本身有关吧? 二 “旋风”形象与革命世纪 但是,我的问题在于,就是这样一位憨而智的神奇人物,最终也没能逃避那走向毁灭的悲剧性命运。原因在哪里?这就触发了我的另一点新品味:小说中关于“风”或“旋风”的描写。它们在这次重读中竟意外地给了我更加新鲜的印象。小说中每每写到“风”或“旋风”时,似乎都有某种特定的用意在。风的形象在小说中的作用,颇类似于月亮形象在张爱玲的《金锁记》等小说中的作用,如烘托情境、塑造人物、揭示历史大趋势等。 一翻开《尘埃落定》第一章第一节野画眉,就可以读到下面的描写:“所有的地方都是有天气的。起雾了。吹风了。风热了,雪变成了雨。风冷了,雨又变成了雪。天气使一切东西发生变化,当你眼鼓鼓地看着它就要变成另一种东西时,却又不得不眨一下眼睛了。就在这一瞬间,一切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第4页)风类似这样在小说里多次出现,起到与主人公命运相关联的作用。我的感觉是,这样的风、特别是旋风,绝不是无缘无故地刮起来的,而总是带有一种隐喻意味——它似乎就是现代中国的彻底决裂式的、摧枯拉朽般的革命世纪或革命时代的隐喻。在这样一股股强劲的革命之风吹拂下,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样。 第37节当翁波意西失去了舌头、傻瓜二少爷决定不再说话时,有这样的描写:“太阳下山了,风吹在山野里嚯嚯作响,好多归鸟在风中飞舞像是片片破布。”(第292页)这风显然正是历史的变化的风,风中的破布恰是主人公的悲剧命运的暗喻。又写道:“风在厚厚的石墙外面吹着,风里翻飞着落叶与枯草。”这里的风以及风中的“落叶与枯草”,产生的修辞作用是一样的。“风吹在河上,河是温暖的。风把水花从温暖的母体里刮起来,水花立即就变得冰凉了。水就是这样一天天变凉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它们飞起来时还是一滴水,落下去就是一粒冰,那就是冬天来到了。”(第293页)这里的风绝不是人们通常用来烘托积极的、肯定性的或上升意味的风,而是相反的消极的、否定性的或下降的风,它指向的是生物界的枯败的冬季而非欣欣向荣的春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