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略来说,《荷马史诗》是古希腊文明的开端;其中的神话构成了希腊-罗马宗教的基本框架,并规定了早期希腊人的思维方式,即神话思维。在这种思维中,《荷马史诗》这个文本是思维的根据,具有原始实在性。然而,随着对《神谱》中的“混沌之神”的理解陷入困境,人们通过比喻来理解“混沌”,进而引导了一种经验思维。经验思维以经验对象为根据,赋予了经验对象原始实在性,从而从“混沌”想象引申出“本源”概念。不过,在理解本源概念时,经验思维可以直接把握比喻中的经验对象(如水火气等),但无法直接把握其中的非经验对象(如本源)。为了呈现非经验对象的实在性,从巴门尼德开始,希腊哲学开始在论证中界定非经验对象,并在论证中呈现其实在性。我们称此为理性思维。在理性思维中,论证可以否定经验。而且,不同论证给出不同结论。于是,希腊哲学遇到了所谓的真理问题。此后,希腊哲学在真理情结的支配下走入怀疑主义,陷入真理困境。基督教把信仰引入人的认识活动,企图通过恩典真理论来摆脱真理困境。这便是以信仰为出发点的思维方式。本文将追踪并揭示这一发展线索。 从神话思维到经验思维 在《荷马史诗》中,人们关于自然的思考采取了神话的形式。神话是人们在想象中对自然现象背后的原因或支配力量进行理解和说明。比如,克洛诺斯不断地吞吃自己的儿子(说明万物在时间中成为过去而消失);太阳运动的原因是阿波罗(太阳神)驱车跨越天空;雷电是万神之主宙斯发怒时使用的武器等等。每一种自然现象都有相应的神话解释。由于自然现象复杂多变,而且各种现象之间的关系也十分复杂。于是,为了逐一解释它们,希腊神话就渐渐积累成一个复杂而连贯的话语体系。 希腊人的神话思维有两个关键因素。首先,神话故事以《荷马史诗》为本。我们知道,《荷马史诗》是希腊文的原始文本。希腊人是在阅读和背诵《荷马史诗》中掌握希腊语的。因此,对于在神话思维中的希腊人来说,他们首先是一个《荷马史诗》的阅读者和接受者。在他们中间,任何与《荷马史诗》不同的神话故事,无论如何完美,都不可能得到广泛的共鸣。其次,读者必须通过自己的想象来理解这些神话故事。《荷马史诗》中的诸神并不是在视觉中呈现的。人不能看见神。如何理解这些不在感觉中呈现的神?一种神话故事规定了一种文化传统。在本传统内,一个人可以在重述故事的基础上发挥想象力来丰富原有故事的内容。但是,他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批评或否定《荷马史诗》中的神话故事。比如,对于一个想象力十分丰富的人来说,他可能会觉得《荷马史诗》的神话故事不够完美。为此,他可以在原有故事的基础补充情节,但不能批评和否定原有神话故事。任何批评和否定都是直接破坏现有神话故事,使自己成为众人的对立面,受到传统的排斥。实际上,与《神谱》几乎同时出现的还有一种所谓的奥菲斯神话(起源已不可考,估计不会晚于西元前6世纪)。奥菲斯神话把(Xρóνο
)归为原始神,作为所有的神的起源。这种说法没有完全遵守《荷马史诗》的思路,因而没有被希腊人广泛接受①。由此看来,接受-想象-重述-补充是希腊神话思维的根本特点②。 不过,古希腊神话思维在“混沌之神”的理解上陷入了困境。赫西奥德的《神谱》以《荷马史诗》为基础,对诸神之间的家族关系进行了梳理。在这个梳理中,赫西奥德提出了诸神之祖,即混沌之神。就文本而言,混沌并不存在于《荷马史诗》中。不过,在《神谱》追踪诸神宗谱时,混沌的存在具有某种不可避免性。这里的思路是:一代一代的诸神,最终必然追踪到原始之神的存在问题。《神谱》对混沌的存在只是一语带过:“起初是混沌,接着便有了宽阔胸怀的大地作为不朽诸神之永恒基础。”③但是,在神话思维中如何理解混沌? 我们可以这样看,神话思维是在想象中进行的;想象需要一定的感觉经验作为基础。《荷马史诗》是在想象中通过描述性语言来呈现诸神的。每一位神都是在他或她所管辖的事物中被想象的,并因此而被理解。每一位神在理解上都受他或她所管辖的事物限制。混沌之神产生诸神;诸神管辖万物;因此,混沌之神与万物无直接关系。如果我们在某种感觉经验基础上来理解“混沌”,那么,它就受到感觉经验的限制而成为派生之神,无法成为诸神始祖。我们无法在想象中理解作为诸神始祖的“混沌”。 为了理解“混沌”,泰利士引入了一种新的思维方式,即类比。通常地,为了向某人说明一种他所不熟悉的事情,我们可以通过和他所熟知的事物进行比较,指出两者的相似处和不同点,从而达到让他理解的目的。类比思维是一种经验思维,即:理解者根据自己的经验来理解自己尚未经验的对象。泰利士认为,混沌其实是一种类似于水的存在。换一种说法,原始存在是一种类似于水的存在。更加直接的说法是:水是万物的本源。④这里,我关心是这种说法的思维方式问题。“水”是可以在经验中观察到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形成关于“水”的感觉。因此,当泰利士说“水是万物的本源”时,人们都可以凭据自己的感觉经验来理解这句话。这样一来,每一个人关于水的感觉经验具有共同性,但也会出现角度不同。因此,泰利士所认识的“水”和其他人所认识的“水”有共同的指称。比如,小河里的水;湖里的水;用来浇灌植物的水;能喝的水等等。但是,泰利士见多识广,他可能还看见过包围着地球的天外“水”和沙漠里面的地下水等等其他希腊人没有见过的“水”⑤。但是,对于其他希腊人来说,他们只能根据自己在感觉经验中看到的“水”来理解“水是万物本源”这句话。 经验思维中的思维出发点是个人经验。在人们的经验观察中,水火不相容。也许,泰利士关于“水”的理解更加宽泛,比如,他可能把“油”也包括进“水”的界定内;那些能够熔化的金属也可以属于“水”。但是,对于一般人来说,水可以用来灭火;火可以把水烧干。所以,根据自己的经验,人们很快就发现,他们无法认同泰利士的说法:万物中的“火”(干且热)是如何从“水”(湿且冷)中产生的?于是,泰利士的学生阿那克西曼德(约西元前610—前546年)为了替老师辩护,强调指出,泰利士所说的“水”不是人们在经验基础上观察到的那种水,而是一种包容万物的像水那样的“不定者”;因为它包容了水火,所以水火都能够从中产生出来。在阿那克西曼德的辩护中,经验思维展示了和神话思维的一个根本区别。在神话思维中,人们只是听者-读者-接受者,并且以他们所接受的神话故事为基础进行思维。在经验思维中,人们根据各自经验进行思维。根据经验,他们质疑、放弃、甚至改变前人的说法。于是,在经验思维的引导下,人们纷纷从不同的经验观察角度提出自己关于本源的看法,如“气”、“火”、“土”等等。这便是神话思维向经验思维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