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学术界对胡塞尔自我学的关注由来已久,且成果颇丰,但从时间现象学的视角切入自我问题还是非常罕见的。沿着这一方向展开研究并取得理论成果的只有两篇作品:一篇是李云飞先生的论文《从纯粹自我到习性自我——胡塞尔发生现象学的引导动机》,该文强调了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对于理解纯粹自我向习性自我转变的极端重要性,但并未具体展开其论证;①另一篇是倪梁康先生的力作《“自我”发生的三个阶段:对胡塞尔1920年前后所撰三篇文字的重新解读》,此文虽然把时间现象学和自我的发生联接起来考察,但如标题所示的那样,其论述依据主要限于胡塞尔在1920年前后所写的三篇文字,对于胡塞尔时间研究的重要文献《贝尔瑙时间意识手稿(1917/1918)》(以下简称《贝尔瑙手稿》)和《晚期时间构造手稿(1929—1934):C手稿》(以下简称《C手稿》)较少涉及。②因而,本文试图推进在这一方向上的研究。下面我将在先验现象学的框架内讨论胡塞尔的“自我”概念,并依据胡塞尔的这两份手稿对自我的特点及其发展阶段进行梳理和申述。 在讨论自我的本己性质及其发展阶段这个主题之前,我们首先要回答一个更为基本的问题:有自我这样的东西存在吗?如果答案像休谟提供的那样,在知觉中并没有自我这样的存在者,那么,这个主题本身便失去了任何意义。令人惊讶的是,一生以研究自我的特性为己任的胡塞尔竟然在《逻辑研究》第一版时期对这个问题也作出了否定的回答。 在第一版中胡塞尔指出,③无论是身体性的自我、经验自我主体、精神人格性的自我抑或更高形式的自我,它们的存在都像感知对象一样,实际上都是意识行为的构造成就,这从它们的被感知方式上可以看得出来:我们感知到的仅仅是一些体验复合,作为整体的心灵自我不可能完整地被感知,“这个复合与心灵自我的关系类似于一个被感知的外在事物的‘被感知到的那个面’与这整个事物的关系”④,换个角度看,它们的许多因素同时显现出来,但却没有被把握到,也就是说,没有被感知到,这与感知对象的本质是完全一致的,即都是一种伪称。不仅自我是被构造的,连自我与其对象之间的关联方式也是构造出来的。离开了自我,意识的构造活动照样可以进行。意识可以通过立义构造对象,可以让对象通过感觉材料而得到直观,可以通过回忆、期待、判断、愿望、爱等形式再现对象或对它进行进一步的制作。如果按照近代哲学传统的说法,⑤自我在把各各不同的感觉材料或意向对象“捆绑”起来并归属于自己这方面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那么,意识同样可以担当此任,它就是“心理体验的‘捆索’(Bündel)或交织(Verwebung)”,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意识=现象学的自我”⑥。 胡塞尔就是这样把自我消解在意识之中。可是,在《逻辑研究》第二版中,胡塞尔明确地承认,“在此期间我已认识到,这个自我就是必然的关系中心,或者说,我认识到,不应当因为担心自我形而上学的各种蜕变而对被给予之物的纯粹把握产生动摇”⑦。胡塞尔是如何完成这种转变的呢?他自己并没有透露这种转变的具体过程,不过从其论证或描述自我存在方式的文字中我们大致可以归纳出以下几个关节点:第一,在意识流中,我们可以发现意识的各个实项或意向要素,但我们确实找不到一个叫自我的东西的存在,因此,对心灵自我像感知对象那样存在于意识之中的认可必然会导致自我形而上学。第二,但这并不表明自我不以任何方式存在于意识之“中”,恰恰相反,经过现象学还原的自我在摆脱了经验自我或心理学自我的被构造性和超越性设定后成为纯粹的自我,这样的自我虽不在意识流之中,但也不在意识流之外,相对于意识流中的感觉材料以及各种意识行为,它像意向对象一样,是一种超越的存在。第三,这种超越的存在可以纯粹地得到把握。在意识流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存在的两个相互关联的特征:一切体验及其复合都由我伴随,一切关系及其交织都汇聚于一个中心。后一个特征比前一个特征更为重要,⑧因为前者中的“自我”可以换成“意识”,而后者里的“中心”只能由“自我”担任,意识更多地是一条河流,是包含原素、意识行为和意向对象在内的一个整体。⑨第四,意识的视角现象是自我存在的一个有力证明。所谓视角现象,是指质素在滞留和前摄过程中发生的视觉差异现象。具体来说,质素越是靠近原点(原印象)下沉得越快,越是远离原点,则下沉得越慢;越是靠近原点,质素的滞留点之间的间距越大,越是远离原点,其间距越小。在前摄中我们也会遇到同样的情况。这个现象说明,在意识流的原印象处存在着一个视角或一束目光,它正在观察着对象及其运动方式。这个视角或目光恰恰证明了自我的存在。⑩视角现象还进一步表明,作为“关系中心”的自我必然是一种点状的或极似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将其称为“自我极”。第五,自我极的这种超越性在其绝对性上要远远高于意向对象的超越性:对象是偶然的、可变的,而自我是必然的、不变的。诚然,没有意向对象的存在,感觉本身便是盲的,但对象可以出错,可以失实,可以为其他对象所替代。与对象的情况完全不同,自我极在体验流中不会出错,不可能失实,永远不可能为其他的自我极所代替,它是一种“绝然”的存在。第六,自我极的这种超越性的另一个重要特征体现在它与意识流中作为实项因素而出现的原素之间保持着一种“绝对的接近”关系。自我不可避免地具有“意识的视角”,它把自身看做“零点(Nullpunkt)”(11),把原素看做距离自己最近的点,把不断流逝的过去看做越来越远的点。这样,“现在的当下”便是原自我的“原近(das,Urnahe)”(12)。这种“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总是存在着间隙的接近或靠近,而是“绝对的近(die absolute N
he)”(13),以至于我们完全有理由把“原自我”和“原非我”看做是原活当下中彼此交织无法区分的两个源泉。(14)我们甚至可以说,自我对体验流的超越性也可以被视为一“物”之两面的关系。(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