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孙少平的主体想象 从今天来看,《平凡的世界》无疑是一个“矛盾丛生”的文本,囊括了叙述者及故事叙述年代所特有的复杂性。竞争性话语的登台、角力,在一个渐次开放的历史时空中青年人的活跃以及自我压抑,作家在塑造这一文学形象时所参引的思想资源及遭遇的困境……凡此诸问题皆意味深长。 不妨从小说中两个失恋的故事讲起。当田润叶得知原先的恋人孙少安要和别人结婚后,她很失望、痛苦,而这一天恰巧是“四五”天安门事件发生的日子,小说中田润叶立马就觉得“国家的痛苦袭来,个人的痛苦要放到一边”——至少在这个时候,个人和国家之间依然存在一种有效地整合,这首先让人意识到改革时代前夜的某种过渡性:中国正在进入一个新世界,但文化政治上还维系着完整性。然而,即便在这样一个年代里,社会内部也已危机四伏。同样在《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在得知郝红梅移情别恋爱上班长后很失落,为了平复这挫败感,他产生了幻想:未来的某一天,当“我”已经成了一个人物,“或者是教授,或者是作家,要么是工程师,穿体面的制服和黑皮鞋,戴着眼镜,从外面的一个大地方回到这座城市”,再路遇郝红梅他们,会是怎样的情形?……这是一个年轻人对自己未来的期待和假想,或者说是对“主体位置”的期待和假想。这段话马上会让我们联想到1960年代的《千万不要忘记》,丁少纯想模仿的对象就是“工程师”,而这成了丁少纯的罪过。由“皮夹克”、“西服”等符号体系所组成的“工程师”的趣味、品味和生活方式,暗示了日常生活中的文化领导权。而由此引发的消费意识、资产阶级思想、“年青的一代‘脱离领土’的欲望”,无疑会给意识形态带来冲击。所以在《千万不要忘记》中,需要以旗帜鲜明的政治方式解决文化冲突,“说服”和“训练”如丁少纯这般不合法趣味的拥有者①。我们还可以想到《中国青年》1960年第15期上发表的高小毕业生杨一明写给他哥哥的信,信中透露的自己的理想是“升学、升学、再升学”,将来当“伟大的工程师、科学家、文学家、天文学家、原子学家、万能的科学家、杰出的宇宙飞行家”,后来因未得升学而参加农业生产,觉得“理想、志愿也就付诸流水,像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消失了”,“整天在农村,白天顶着太阳,晚上陪着月亮,手拿锄头、镰刀,成天和地球打交道,天天照常,真是太倒霉、太没出息了”。《中国青年》同期刊发了六位农村人民公社党委书记或主任针对杨的“一些错误思想所写的六篇文章”,而下一期上又刊出作家赵树理的《不应该从“差别”中寻找个人名利——与杨一明同志谈理想和志愿》,文中苦口婆心劝诫立志当“伟大工程师”而又梦想破灭的青年人“放弃这种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放弃从三种差别中寻找个人名利的怪梦”②。而到了《平凡的世界》所在的七八十年代,先前社会主义在面对“工程师”时的紧张与焦虑完全内化为了创作者的无意识,成为小说主人公很自然、中性、客观的渴望。“主体位置是对我们期望成为所是的理想化表述……位于无意识当中、被拦截和压抑的强大欲望可以被视为驱动我们寻找主体位置的主要原因。”③两代青年人对“主体位置”想象的背后,打响了一场争夺战:在丁少纯的年代,“期望成为”工程师的欲望似乎被范导者们成功地“拦截和压抑”了,但也许只是潜入了无意识中,终于在孙少平身上破壳而出……可见,从60年代开始,社会主义文化领导权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妥善解决,社会主义是不是应当给予人物质上的丰裕,如果没有得到满足,类似的“渴望”会不断产生。必须正视丁少纯的欲念与渴望,诚如研究者所言,“这一渴望并不能因‘祖国的明天’和‘世界革命’而被强行压抑或者干脆取消……否则,革命就无法剔除自身的压抑性质,而压抑性的革命在日常生活领域并不具备真正持久的召唤性和动员力量。”④ 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其所模仿、追求的对象,往往来自于地位相距较近的阶层。以此来说,出身贫寒的孙少平确实“雄心勃勃”。想象的力量是巨大的。孙少平身上产生的幻想与渴望,促使着类似的青年个体“进城”。社会学家指出:“改革初期的成功形成了一种假象,似乎‘分田到户’以后,政府即使不管农业,农民家庭也会自觉地、主动地搞好农业生产。但是,曾几何时,这种假象就被严峻的现实打破了。”⑤随着孙少平们必然地“进城”,这些有知识的农村青年拒绝成为新一代的农业经营者,在田间地头渐渐地只剩下妇女、小孩和老人(俗称“三八六一七零部队”)。今天我们检讨现代农业发展的止步不前以及由此带来的一系列困境,可能应该考虑到孙少平当时对“主体位置”的想象,以及由此引发的乡村人才流失现象。由此我们也感受到上引赵树理信中提及“农村远景与农村知识青年之正路”的意味深长。 二 文学青年和他的阅读史 当孙少平接触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后: 他一下子就被这书迷住了。记得第二天是星期天,本来往常他都要出山给家里砍一捆柴;可是这天他哪里也没去,一个人躲在村子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贪婪地赶天黑前看完了这书……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禾场边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小河水朗朗的流水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这思绪是散乱而漂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测的。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 请注意这里由“星星”和“流水”构成的景象,基本上是抽离了具体劳动的、纯粹审美的对象,一个挣脱了原本参与其中的劳作环境的青年农民,此时如同“城镇居民把自然作为永恒的审美景象来凝视”⑥。这也是一种“风景的发现”吧。首先,“星星”和“流水”构成的“自然风景”,是作为——借巴赫金的话——“片断的美景”被纳入到“个人私室的世界,只是作为优美的片断,在人们散步、休憩的时刻,当人们偶然一瞥眼前景物的时候”,才会出现的。后文的论述将会表明,这一“风景”的出现,“与田园诗或稼穑诗的自然截然不同”,它预示着“人的形象开始移向私人生活”⑦。其次,只有阅读后的人才能看到“星星”和“流水”,与之相伴随的,是以无以名状的孤独体验——“这思绪是散乱而飘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测的”——而表现出来的个人意识的觉醒和内在“主体性”的获得。“只有对周围外部的东西没有关心的‘内在的人’(inner man)那里,风景才能得以发现。风景乃是被无视‘外部’的人发现的。”⑧也就是说,当“内在的人”发现“风景”的同时,他往往对“眼前的他者”、“周围外部的东西”冷淡而无所关心。我把它引申为一种对周围人、事的隔膜、格格不入感:“孙少平热爱自己家里的每一个亲人。但是,他现在开始对这个家庭充满了烦恼的情绪。一家人整天为一口吃食和基本生存条件而战,可是连如此可悲而渺小的愿望,也从来没有满足过!在这里谈不到诗情画意,也不允许有想象的翅膀……毫无疑问,他将再没有读书的时间——白天劳动一天,晚上一倒下就会呼呼入睡。……如果他当初不知道这世界如此之大也罢了,反正双水村和石圪节就是他的世界。但现在他通过书本,已经‘走’了那么多地方,他的思想怎么还会再仅仅局限于原来的那个小天地呢?”阅读意味着发现一个“外面的世界”,与庸俗、让人失望的当下生活迥异。越是沉迷于阅读所通向的“外面的世界”,其个人的存在越是容易从他/她所置身的现实世界中、从其与周遭事物的交互关系中“抽离”出来。“抽离”还意味着,发现“辽阔的大世界”的同时,日常生活的焦虑也随之发生了。当下生活的不如意,在孙少平这里,表现为先前社会对个人发展空间的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