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3-0964(2012)04-0088-06 《额尔古纳河右岸》是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评委会给予该作品的授奖辞是:“迟子建怀着素有的真挚澄澈的心,进入鄂温克族人的生活世界,以温情的抒情方式诗意地讲述了一个少数民族的顽强坚守和文化变迁。这部‘家族式’的作品可以看作是作者与鄂温克族人的坦诚对话,在对话中她表达了对尊重生命、敬畏自然、坚持信仰、爱憎分明等等被现代性所遮蔽的人类理想精神的彰扬。迟子建的文风沉静婉约,语言精妙。小说具有史诗般的品格和文化人类学的思想厚度,是一部风格鲜明、意境深远、思想性和艺术性俱佳的上乘之作。”[1] 的确,迟子建的作品给了我们不同的感受。作者几乎以无标记、无刻度的思维叙述着一个民族、一类人群的历史,不仅与我们现在的生活现实愈来愈远,而且可能是反现代、反现实的。正是看到了作者和作品潜在的历史、文化和现实的复杂信息,《额尔古纳河右岸》作为一种现代文本,它的蕴涵和体征是值得揭示和研究的。 一、生存记忆:为现代人寻找生命轨迹 人类的发展具有共同性,但不同民族的生命轨迹呈现各自的特点。就生物学意义而言,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DNA,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人群具有不同类型的DNA图谱;生命的进化改变着人的外部特征或者表现为外形的变化,而内在的印记则是恒久的、难以改变的。在文化意义上,人类的生存、生活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不同的人群、不同的民族伴随着人类的发展也发生着变化。除了人的生命本质意义上的进化之外,外部生存条件和环境的改变是人类生活发生变化的重要因素。但是,不同民族生活的变迁表现出自己的规律性,其中既是DNA和地缘环境的不同决定的,更是生活方式选择的不同产生的结果[2]。 人类生存的历史有多长,也许我们难以准确界定,而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却是明确的。不过,对于一般生命历程不足百年的个体来说,几千年的历史是足够漫长的。而人类的记忆更是有限的,能够对已经逝去的具体的生活形态如数道来肯定强人所难,尤其是现代生活的纷繁冗杂时时阻塞人的思维通道,意识短路导致的健忘症更能让人只顾盯着当下而忘却过去,所以漠视历史已经成为现代人具有的共性特征。当然,对于一个庞大的民族或人群来说,集体失忆历史一般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有完整的因因相袭的文化体系,有以文字以及其他文化形式对历史的体现和记录。而对于弱小民族而言,历史却是容易遗失的,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文化而可能没有自己的文字,历史是刻记在生命的记忆里的,记忆的断线就可能意味着历史的彻底丢失。 鄂温克族是一个只有三万人口的民族,他们被称为“住在大山林里的人们”,大部分鄂温克人以放牧为生,其余从事农耕。但她也是遵循着几乎与其他民族类似的规律匍匐发展的,其中在历史的时空中留下了深刻的生命轨迹。鄂温克族有自己的语言,但没有自己的文字。也许,鄂温克族没有以自己的文字记载的完整的历史,但是,民族的生存历程是镌刻在鄂温克族人心里和生命的骨髓里的。毫无疑问,一个规模微小的民族在发展中存在着更多的磨难、艰辛、曲折,然而,鄂温克族的历史也充满了悲壮、苍凉,甚至至深至美的审美元素,在历史的属性上和文学的意义上可能就是一部史诗。 可是人类进入了21世纪,现代化的超速度发展让我们越来越快地远离历史,“历史成为过去”不再是一种标语化的口头语言,而是成为了一种现实的真实写照。包括像鄂温克这样的民族在内的所有人们,都不可避免地或早或晚被裹挟到现代化的快车上去,远离历史、远离故土、远离魂牵之所成为一种趋势,就像室内的花草、笼中的飞鸟甚或玻璃缸中的鱼儿,必须告别过去而适应纯净的、明亮的、舒适的环境。鄂温克人就是在这种现代规律中离开了大山、森林、河流,这些“住在大山林里的人们”不再拥有原始而又传统意义上的家,生存环境改变,生活方式自然发生变化:“乌力愣”、“希楞柱”见不到了,驯鹿、野猪、堪达罕、黑熊、狍子、灰鼠等从身边消失了,女主人所在的部落整体迁移到激流乡,人为的生活环境可能舒适安定,而鄂温克人原有的生存状态却从此不再,那种与生相伴、已经成为生命有机组成部分的天然生态元素成为想象,亦有甘甜亦有困苦、既有激情活力又有苍凉悲情的驯鹿、狩猎、捕鱼以及披星戴月、风雨为伴的劳作永远歇业。当然,进入新的时代,保护大山、森林、河流、动物、植被、生态等等成为一种必要,也成为鄂温克人离开原有生活环境的重要理由。不过,之所以要保护,是因为这里的生态环境已经出现了危机;鄂温克人之所以要离开,是因为他们依赖的生存链条已经发生断裂。然而,不管怎么说,鄂温克人的离开成为现实,他们的历史从此改变。也许,鄂温克人的生活从此更加光亮、幸福、安康。 正是这种历史的变故,鄂温克人的生活和历史才有了全面而充分叙事的可能性。作为一个小民族,鄂温克人的生活原本可能是平淡的和不足以与外人更多言说的,因为区区几万人的鄂温克人的生活在我们这样一个芸芸众生的国度也许只有独特性而不具有普遍性,无论是历史叙事还是现实叙事,仅就此进行抒发可能引起人们震撼和思考的幅度和空间不会很大。但是,当鄂温克人全面离开了原来的生活,并且与历史无可挽回地实现了“搁置”之后,以“现代人”的思维审视鄂温克人原有的生活,历史是值得回忆和想象的:鄂温克人生存的内容是丰富的、真实的和富有诗意的,这种“真实”和“诗意”是一个小民族生命的存在,无论是在大地上还是在人们的记忆里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当然,在中国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纠结混杂的语境中,历史的断裂容易让人们忘却历史;但是,也存在另一种可能性,现代化不断拉大的人们思维上的空白和失忆,往往也会成为努力修补思维、深度寻找记忆的动力。《额尔古纳河右岸》体现的正是这种可能,它在努力为现代鄂温克人、也是为我们所有的人寻找生命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