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约两年前的冬天,我在阅读中偶然发现了芦焚的《争斗》小说。当我告知导师解志熙先生之后不久,他又惊喜地对我说,他也偶然发现了芦焚一部不知名的长篇小说的两章《无题》,看来,《无题》和《争斗》显然有着主题和情节上的相关性。随后,我对《争斗》和《无题》两篇小说的校读,断断续续的完成了,确证《无题》正是《争斗》的续篇,这样,两篇小说就合而为一,统名之曰《争斗》。此处就这部新发现的芦焚长篇小说及其更大的“一二·九”三部曲,略谈一点校读的体会,希望能够引起学界对它们的关注和研究。 关于芦焚的长篇小说,解志熙先生在《现代中国“生命样式”的浮世绘——师陀小说序论》一文中,曾经说过芦焚“另有两部长篇小说《雪原》、《荒野》只发表了部分章节而未能完稿”;另一位研究者在《生命的挽歌与挽歌的批判——师陀的“果园城”世界》一文中,则认为就其完成的情况看,《雪原》依然可看做果园城故事。不过,作者自己在回忆文章中明确提到过,《雪原》是其所写的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三部曲之一。①从现有的发现看来,作者的这句话是需要研究者认真对待的。 如果将1940年1月-6月在上海《学生月刊》上连载的《雪原》,与1940年11月-12月间在香港《大公报》“文艺”栏和“学生界”栏发表的《争斗》,以及1941年7月在上海《新文丛之二·破晓》上发表的《无题》放置在一起,则可以清晰地看出芦焚以“一二·九”学生运动为主题所作的系列长篇小说的轮廓。其中,《争斗》应该是第一部,而最早发表,且已经收入《师陀全集》的《雪原》,应该是第二部,至于第三部则还未能确知。至于《无题》,则当是《争斗》一篇违碍于愈来愈严酷的香港文学审查政策的部分文字的残存。由于当时文学环境的错综复杂,要看到芦焚所作的“一二·九”运动三部曲的完整面貌,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比如,现在所发现的《争斗》本身显然就是未完稿。《争斗》在香港《大公报》停刊不久,该文的编辑者于香港《大公报·文艺》第1002期刊发的一则《启事》(1941年1月4日),是相当耐人寻味的——“《争斗》作者现在病中,续稿未到,此文暂停发表,敬希读者见谅编者。”而且,辗转于战乱中,作者艰窘的个人境遇,也使原稿发现的可能性化为泡影,他看来早已把原稿丢失了。因此1947年3月9日,芦焚在上海《文汇报·笔会》第190期发表启事:“师陀启事 长篇小说《雪原》(刊于上海出版之《学生月刊》),《争斗》(刊于香港《大公报》),及短篇《噩耗》(亦刊于香港《大公报》)存稿遗失,如有愿移让者,请函示条件,寄笔会编辑部。” 如果从创作主题和表现方式来看,师陀的《争斗》、《雪原》乃至《荒野》等作品,与以阶级斗争为主线的典型的左翼叙事方式也不完全吻合,而有着他自己生命体验与情感取向上的独特性。其中,不同的人在其不同生活样式中所濡染形成的不同性情,依然是其关注的焦点,即使是在时代斗争的幕布之下徐徐展开,对“人情”冷暖和“人性”善恶变奏的感受和呈现,依然不脱现世俗常的温情。比如《争斗》中有这样的片段: 杜兰若是瘦弱,憔悴,看起来有三十岁或者三十多岁了,虽然她的实在岁数要小的多。她有一个小小的浅棕色的脸,小小的好看的鼻子,她的各部分——手、脚、头都是小的,比起她的这些部分,她的身个是长了一些。然而,她是瘦得多么可怜啊,她的小耳朵是透明的,她的手是见骨的,她的嘴唇——自然它是红润过——是失了血色的。当她抬起头来喊的时候,一缕头发从她的干燥的额落下来。她手里拿着一本书,她整整一个下午就拿着这一本书。她是好像怕冷似的缩在火炉前面的椅子里,一匹小猫——一个灰色的小东西在她的脚边打着呼噜。她的眼睛——在不久以前还是澄明的,镇静的眼睛,它是润湿,发炎,怕光,当它看着她手里的书,它便像一个老婆婆的似的缩拢来。这本书上正说着,至少是在这个时候,它正说着跟她没有关系的话。② 处在肺病修养期的瘦弱憔悴的、瑟缩的小猫似的杜兰若,手中拿着一本通俗的鼓吹暴力革命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上留着俄国革命的深刻印记,“画出了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一个巨大的变革的轮廓,同时它们又指出了过去的踪迹和未来的路径”,那些曾经强烈吸引着她的粗暴而富有召唤力的语句,在今天“时常要淌泪来的眼睛刚接触到这里她就很快的翻过去了”。“这些话是不连接的,高空中那些干燥的破碎的浮云似的,它们偶然把她的脑子遮暗一刻,接着它们,那些灰色的影子又很快的滑了过去,它们没有留下一点影响,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曾经深切投身于革命的杜兰若,此时显示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冷淡。她厌倦而无聊,有一种失意和被遗弃了似的感怀。杜兰若是革命的推动者,芦焚却并未将之纳入左翼叙述的那种典型模式中去处理,文字也毫无生硬粗率之感;而是以一种透视人情犹疑和脆弱、温暖和隔膜的广大透彻的笔墨,将之不加夸饰、不做贬斥地温润地呈现出来。在杜兰若身边,参差地设置了一个“李妈”,使这种视角和笔墨呈现得更为充分。 这个多言的老妇人现在好像是年轻了二十岁。她的话匣子一打开是连她自己也作不得主,连她自己也收不住了。她笑着向杜兰若走过来,她把手放到火炉上去。她问将来少爷他们结婚的时候是不是要用汽车;她说汽车是新派人用的,她说花了很多钱连看都不让人家看见,就呜的一声一阵烟过去了,她自己就不赞成;她说到底是一场大喜,她赞成用花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