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寻求理解 在阅读本文之前,如果您还没有读过北岛《波动》这篇小说,建议您尝试耐心地读上几遍。根据我个人的经验,《波动》不是一篇容易读懂的小说。1979年,这篇小说以油印的形式刊登在北岛主编的《今天》杂志上,署名艾珊;此后又公开发表在《长江》杂志1981年第1期,署名赵振开。北岛是赵振开的笔名,他作为朦胧诗的主将而广为人知。《波动》可能是北岛创作的第一篇小说,初稿完成于1974年11月,1976年6月和1979年4月又有两次大的修改,①中国政治生活的巨大变动和他妹妹的意外去世都可能促使北岛修改作品,②但却没有让小说变得明朗易懂些。小说结束在“文革”中期的某一年间,不妨假定是1973年或1974年。③ 对“文革”没有体验的我,理解这篇小说能够仰赖的只有贫瘠的想象力和一点阅读经验。考虑到这是一部复杂的(complicated)的小说,情节像堆破碎的拼图零片,因而笔者尝试解读《波动》的方式比较传统,主要考察小说里的“重复”:一种重复是文本内部不断出现的细节和关键概念,另一种重复是看它运用了那些文学成规。这两类重复都能带来相对稳定的意义,庶几可从整体上把握这篇小说。 也许有过“文革”经历的人,理解这篇小说要容易得多。1980年,老广在《今天文学研究资料》油印本上发表了他对《波动》的评论文章《星光,从黑暗和血泊中升起——读小说〈波动〉随想录》,其中就谈到了他的“懂得”: 为什么肖凌的形象在小说中最丰满而有深度?我们和她在一起,在心灵的历程里艰苦地跋涉。月光奏鸣曲。海。紫罗兰。白云和天空。幽深河水。枪声。血。小屋里的煤油灯……一切都那样熟悉、亲切而令人战栗。懂得这一切,才能懂得迷茫中痛彻心扉的渴望,才能懂得充满了期望的灼人的目光,也才能理解为什么“一时的波动”竟可以与永恒的光辉画等号。不,这绝不是“一时的波动”,这是凝聚了多少同代人的痛苦和希望的滴血的歌唱……④ 每当我读不懂这篇小说而要放弃的时候,仿佛总能听到肖凌在耳边歇斯底里地喊:“你应该了解”,恍惚间前面也仿佛是肖凌“充满了期望的灼人的目光”。满潮就是“一时的波动”么?这种潮汐现象对肖凌意味着什么呢?北岛没有告诉我们,也许被肖凌写在了记录她心灵历程的蓝色笔记本里,而杨讯最终读懂了肖凌的“一时的波动”。不过老广也没有告诉我们这“波动”究竟是什么,也许这是他们同代人的秘密。看来,毫无共同经历所带来的体验匮乏似乎是我不能一下子理解这篇小说的主要原因。 易言发表在《文艺报》1982年第四期上的《评〈波动〉及其他》,给我们提供了另一种回答: 姑且不说作者用语的古怪难懂,试问祖国怎么是那些“安分的家伙”自作多情的产物呢?对于一个正常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多么难以理解的情绪呵!我们每一个老年、中年以及一部分青年人,都是“文革”的过来人,我们都曾程度不同地受伤、受害,我们不仅没有这样的一种对祖国的感情,而且甚至不能理解这样一种感情。⑤ 同是“文革”过来人,易言先生的“我们”是老年、中年和一部分青年人,他们在人数上占优势,代表了“群众的意见”;而老广们只是另一部分青年人,老广甚至都没有敢报究竟有多少人懂,只是含糊其词地用“多少同代人”,究竟是“多少”呢?令人困惑的是,易言宣布正常人无法理解她的情绪,那么只有非正常人才能理解她了?小说里肖凌说祖国不存在,而在易言这里祖国是“产物”,产物应该是一种实在,两者很难对等;其次,自己不理解,就暗示理解的人不正常,逻辑上既说不过去,也不够尊重人;最后,他是否真能代表那么多人?当年的老年、中年人现在很多可能作古了,连做个调查问卷都困难了…… 如果解读需要一定的审美距离的话,老广对人物的距离太近,⑥因此他的“随想录”有些语焉不详;而易言却因为高高在上的“商榷”态度而将作品拒之门外。虽然如此,作者仍然要为批评者的“说不出”负一定责任。小说浅尝辄止地讨论了一系列的大观念,国家、责任、苦难、命运、爱……却没有把这些观念的引入放置到一个足够吸引人的故事氛围中,为讨论而讨论,显得不够自然。这些观念,说是讨论不如说是怀疑,偏偏这些问题在当时是不容怀疑的;于是北岛使用了“晦暗的叙述语调”,⑦让我们读到了没着没落的牢骚,以及让人感觉玄之又玄的对白,更不用提肖凌大段“够抽象”的内心独白。这种从个人立场上对既有观念的怀疑和挑战,足以让彼时的读者震惊一番,要么引为知音,要么视为异类。 北岛虽然意识到“对话是小说里最难的部分”,可他对这个难题的处理不够完美。这篇小说的对话晦涩难懂,不像《卡萨布兰卡》那么生动有趣,对读者不仅构成了智力挑战,也构成了耐心考验。⑧这个责任似乎又不能完全怪罪到北岛身上,当时(1975年)他溜到北京郊区一处偏僻的民房,刚准备参考《卡萨布兰卡》的电影剧本修改小说,就有几个居委会模样的中年人来查他,吓得他仓皇逃窜。⑨ 通常“难上手”的作品都对读者有挑战性。在“文革”后出版的具有思辨性的文学作品里,《波动》虽不能有《管锥编》般反思的广度和论证的优雅,但对于“文革”中勤于读书、思考与辩论的创作者,同情式的理解也是一种尊重;而对于评价一篇小说来说,理解文本则是评价的第一步。下面我们就来看看作者或主人公们如何反思苦难,又如何从极其贫乏的精神困境中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