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明:严歌苓近年来在大陆出版多部长篇小说,不断地得到影视界的青睐。但文学界对严歌苓的关注显然还显得不够充分。如今是人们对文学界发生的任何的事件都无动于衷,或许对严歌苓的泰然处之也不奇怪吧。但严歌苓的小说确实写得有特点,有力度和独到之处。严歌苓的小说思想直接尖锐,技巧性很强,语言精致而有韧性。她一直关注女性的命运,此番出版《陆犯焉识》,以她的祖父为原型,写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历经的磨难,写出他们性格与心理的弱点,写出他们成长付出的惨重代价。要说当代小说描写中国知识分子的作品,前有王蒙先生的《活动变人形》,后有严歌苓的《陆犯焉识》,二部作品前后相距近二十多年,可以看到中国当代小说对历史的反思、对人性的认识所发生某种变化,也可以看到中国长篇小说艺术上的不断伸展的特点。固然,这都是作家个人的艺术努力,似乎无关乎集体的经验,也无关乎一个时期的文学的特点,但一个时期的文学,总是由相当多的个别经验汇集而成的。因此,放在当代小说的更广大的语境中来讨论严歌苓的《陆犯焉识》,可能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下面由龚自强先做中心发言。 龚自强:我的发言题目是:《接近丰富与复杂的历史场域——论作为“后伤痕文学”的〈陆犯焉识〉》。严歌苓新作《陆犯焉识》(以下简称《陆》)承续了其一贯的对中国历史,尤其是“文革”历史不懈书写的热望,再一次将目光投向波澜壮阔的中国20世纪历史,写出了“政治统帅一切”的二十世纪中国的风云变迁、历史因缘。更为重要的是,严歌苓着重从政治与人生的碰撞的角度书写历史,政治是作为必要背景去叙写,从而能够在政治的严苛境遇下,去看待人性的变异与坚持,情感的冲动与麻木,人世的悲壮与渺微,写出某种超政治超历史的沉重和深刻。对于处身大时代压力下的日常生活和人物内心世界、尤其是对存在的持续的、精神性的挖掘,使得严歌苓笔下的政治与人生不再具有单义性、明晰性,而是现出了政治、人生、人性、知识、情爱等等的复杂内涵和丰富多义。这就使得这部被普遍视为“她迄今为止最长的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她创作史上具有颠覆性意义的转型之作”的厚重之作,在“讲述话语的年代”里的繁复喧哗中,能够接近或趋近丰富与复杂的历史场域。《陆》讲的依然是一个“伤痕故事”,可是他将这个“伤痕故事”讲得如此“现代”,如此贴近历史的内在脉搏和生命律动,揭示出如此之多的历史细节,如此让人震惊!它有力地提示我们注意如下问题:“伤痕文学”之后,“后伤痕文学”如何叙述“伤痕”?从某种意义上说,“伤痕”的意义在于“叙述”的意义。“话语讲述的年代”恒定不变,是一个巨大的可以任何方式给予其意义的“底板”,“讲述话语的年代”则瞬息万变,时刻准备赋予此“底板”以相应的意义。严歌苓在21世纪的今天重写“伤痕故事”,意义何在?作为一个旅美作家,其国族认同是否潜在地决定了她书写“伤痕故事”的诉求?作为一部有浓烈家族史意味的小说,家族的记忆、个人的伤痛是否参与并进而影响严歌苓叙述上的“包容”之预期?是什么导致了这次重写?在此追问下,严歌苓所说的《陆》的写作的艰难也许就不是一种自谦或个人广告,而是一种确切可感的此时此地的真实体验——无可否认,《陆》的文本十分复杂,亦不乏矛盾与暧昧之处。因此,我愿意相信严歌苓所说的艰难,进而我相信正是这份写作的艰难造就了小说的对于丰富与复杂的历史现场的逼近。我的报告意欲从以下三点考察作为“后伤痕文学”的《陆》——它们本身的交相缠绕似可证明我们关于历史的铁板一块的想象和既定认知其实并不可靠,而可能是一种对历史的遮蔽。这三点是: 一、政治与人生的互渗:政治制衡下日常生活、平常人生的执拗; 二、史的冲动与情的纠扯:大历史还是小情感? 三、被囚禁的自由与遭阻断的情爱:自由与情爱的双重悖谬。 第一点。《陆》的封面印有“当政治与人生相遇,孰是孰非”这样的字眼,提示读者该书的主要关注点。政治是20世纪中国历史的主要制衡因素,主导着20世纪中国的大历史进程。陆焉识的大半辈子都是在政治的钳制下生活,小说通过对陆焉识二十多年的劳改生活的逼真展示,以陆焉识为透镜的中心,最大程度地将政治的严酷性状绘出来。首先,小说写出了政治对于人的戕害——精神的和肉体的。其次,小说写出了政治对于人性的扭曲。最后,小说写出了政治对于人的信仰层面的影响。可以说,政治的气息及其压抑力量在小说中是无处不在的。在一个政治挂帅的年代,少有不经政治渗透和改造的现实。然而,日常生活以及伦理规范在另一极依然显示出自己执拗的对于政治的反抗力。无论是陆焉识在小说开头“父女之情”的显露还是恩娘熏染下的陆家精致而有情调的家风的叙写,以致由陆焉识在冯婉喻和恩娘之间的左右为难而自然生发的张爱玲式的情爱纠葛等,都说明彼时彼刻人生与政治的平行开展。因而,小说在此显露出第一层的丰富与复杂。“后伤痕文学”依然要决绝、严正地控诉恐怖的政治及其对人世的伤残,较之于“伤痕文学”批判政治的直截了当,“后伤痕文学”由于有了相当长的时空距离的间隔,更由于对历史有了深入一些的理解,它对待那段“伤痕”的把握就相对理性和有包容性。小说中,政治能量是充沛的,人生的激情也丰足。如果说这里有着无尽的纠结与矛盾的话,也可以同时说这才是历史现场的接近于真实的“声音”。试想,非如此的纠结与矛盾,如何能够呈现、最大可能地呈现政治与人生的互渗的千般景象、万种风光?历史的现场毕竟并非如“伤痕文学”所出示的那样泾渭分明、黑白立显,而是有着诸种逼不得已的微妙音速、细微情景的在场,有着被历史裹挟的无力和无奈的因由,而所有这些又怎能“一言以蔽之”! 历史本身是复杂而丰富的,《陆》逼真地再现了政治与人生互渗的具体状况,以及二者各自的丰富性。在这样的视野下:政治极其残酷,但又是历史本然的彼时的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生极其悲惨,但又一直保持那种生活的热望和勃勃生机。 第二点。陆焉识是一位世纪老人,一世纪以来的历史大事在他的身上得以汇聚,折射呈现。尽管不能说“史诗性”是《陆》的追求,但叙述一段历史的渴望和冲动,在严歌苓这里,确实十分强烈。从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第九个寡妇》、《人寰》等作品中也可以看出她对于历史叙事的偏爱。《陆》起码写了三种历史:陆家家族史,知识分子精神史,20世纪中国历史。然而,史的冲动固然成为事实,作为明确的追求和意图,在小说中却依然可以看到史与情的冲突、争斗、纠缠不清。这是《陆》第二层的丰富与复杂:史的冲动与情的纠扯,大历史与小情感的互相交织以致难分难解,在加强二者联系的同时,也在在见证着二者的分裂与错愕。严歌苓笔下的历史现场没有走向单一和简化,而是有着无限丰富和复杂的彼时氛围、气场、风味。历史是由具体的个体组成,历史的大是大非无法脱离每一个体的恩恩怨怨的牵扯和渗透。历史与个体——个体最为有力之处在于其情感特质——的共处与其说是明白晓畅的,不如说是多义混杂的。在我看来,这样的多义混杂庶几可以接近丰富而复杂的历史场域。作为“后伤痕文学”,《陆》没有单纯出示大历史的固有法则及其不可阻挡的惯性和力度,它同时给出了个人的存在尺度——情。历史与个人、史与情的互渗和难以剥离的历史事实使得作品骤然打开一个宽广的空间。通观小说,情的分量委实不轻,不仅有陆焉识的两段露水情缘的书写,更有陆冯旷世之恋的浓墨重彩;不仅有男女爱情的铺张,更有市井细民的家常感情的抒发;不仅有正常的情感,更有畸恋和非法之情的披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