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绝望,是中国鲁迅研究曾经浓墨重彩处理过的问题。直到今日,它也依然是鲁迅研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成果。对鲁迅式绝望的研究和分析,不仅揭示了鲁迅特有的思想品格,更把人们引向了鲁迅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所具有的孤独与坚持。无论从鲁迅个人的著述还是从他同时代人的回忆来看,无论是从五四以来的现代文化史还是今天的同时代精神生产状况来看,鲁迅特有的抗争方式都是无法简单归类的,他似乎是那种无法模仿无法复制却又无法绕开的历史人物。而鲁迅的绝望,也是无法模仿无法复制的,尽管在某些历史场景之下,鲁迅式的绝望也无法绕开——如果试图谨慎地接近鲁迅并且力求在他的书写脉络中理解他的话。 最直接地呈现了鲁迅式绝望的,恐怕是《野草》中两篇著名的散文:《影的告别》与《这样的战士》。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这个意味深长的开头提供了一个特定的情境:超越了普通的时间维度,在一个失掉了时间的时刻,“影”开始独立于它所产生的那个实体。然而这个独立了的虚空的影像,却无法在任何一个空间里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于是,它决定“彷徨于无地”。而无地之地究竟还是一个虚空的存在,它仍然无法逃脱立足的困境,于是,“影”进而宣告说:它将向黑暗中沉没。而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影的告别》是一篇把黑暗、虚无在实有与虚幻两极之间的状态勾勒到了极致的名篇,然而它最核心的内涵却是在描绘无可选择却又不得不选择的极限情境下孤独个体的生存状态与精神状态。 鲁迅的一生并不从容。他的个人生活经历了数次“未敢翻身已碰头”的窘境,却无法“躲进小楼成一统”。在家庭生活和感情生活中,他在很长时间内保持的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自我牺牲状态,以至于亲情同时就意味着毒药;而在他的文笔生涯中,受到的攻击绝对不比他得到的赞美来得少;不仅背叛和利用时时对他构成伤害,而且友军也往往未必真正理解他的意图,致使他在紧要关头不得不孤军奋战。1925年他写作《杂感》,极为形象地传达了这种窘境:“死于敌手的锋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器,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病菌的并无恶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①这短短几句话几乎勾勒了鲁迅的一生,而或许这也正是当“影”决定沉没于黑暗时并不打算连带其他的影的原因吧。这层深刻的绝望,形象地传达了他在1925年写作的《希望》中描绘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特定状态——“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假如有真的暗夜,鲁迅还可以安顿。然而即使是决定沉没于其中的黑暗,也未必是真的! 鲁迅在《希望》里对自己的描述并不准确:“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如果他可以做到,那么他倒真的是在常识意义上绝望和虚无了。然而鲁迅直到去世为止都是一个战士,他从不曾在虚妄中安顿。但是他也不曾因此走向虚妄的对立面,成为一个相信希望并为希望而战的斗士。他不是常识意义上的战士,他的战斗方式与战斗目标非常独特。正如鲁迅的绝望难以依靠常识理解一样,鲁迅的战斗方式也突破了常识的限度。或许,《这样的战士》是鲁迅最为真实的自画像,这篇短短的诗篇传神地勾勒了他一生的战斗轨迹: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衰老,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② 正是这样的鲁迅,留下了一笔宝贵的思想遗产。他不仅属于现代中国,也属于人类。日本思想家竹内好,正是在一个绝望的时代里与鲁迅相遇,并激活了鲁迅式绝望的思想能量。在此意义上,今天借助于竹内好回到鲁迅,也许并非是一条远路,而是一条捷径。 对于中国读者而言,鲁迅绝望的内涵似乎是容易理解的,那是一个社会最为艰难的转型时代,也是一个前途最为混沌不明的时期。辛亥革命的失败和蒋介石对革命的背叛,都是导致鲁迅绝望的外在理由,中国社会的动乱,有志青年的鲜血,使鲁迅的愤怒与反抗持续一生。不过仅仅依靠这些理由,仍然不足以把握鲁迅的绝望。何以这么说呢?因为鲁迅终其一生留下的精神产品,几乎是严格地限定在不能直接还原为这些时代特征的思想层面,而他主要的论战对象也并非可以直接还原为现实中的强权政治和非人暴力。尽管这些因素始终是导致他抗争的重要理由,但是鲁迅早在1927年题为《革命时代的文学》的讲演中就进行了清醒的界定:“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鲁迅从来不曾幻想用文学取代炮弹,不曾幻想用手中的笔直接改变残酷现实,这使得他与现实之间保持了一种“断裂的关联”。正是这特有的关联方式,造就了鲁迅“走向绝望,并从绝望开始”的文化政治立场。 鲁迅绝望的直接根源存在于他所从事的精神工作本身。换言之,他对于同时代的精神生产方式本身具有根深蒂固的怀疑,并无法摆脱这种怀疑。这怀疑的无法排解和不断加深导致了鲁迅的绝望,但这种绝望并未导致他的幻灭与旁观,反倒促使他倾注全部热情投入了思想行动,这思想行动最充分的表达形态是他不妥协的论战精神,而并非是他论战的具体目标和结果;包括鲁迅大部分虚构作品在内的创作,始终贯穿了这种论战的品格,竹内好之所以执著于鲁迅的“绝望”,正是为了准确地把握鲁迅思想论战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