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353(2012)08-0070-12 一、绪言 文学不等同于政治,亦无替意识形态解释说项的必要。然而就中国文学而言,自先秦诗三百之赋比兴颂、合弦外交,楚骚之香草美人、怨去君侧,汉大赋之体国经野、辩论迁都,历代文士属文明志,虽亦有退隐林壑湖海、逍遥自适而超然于物外者,但更多时候却是以天下自任,不论高居庙堂,抑或屈处民间,毅然摆出介入社会、指点江山的姿态。晚清以后,社会的发展与转型又往往是政治风云动荡的结果,其左右现实人生,使汲源抽思于生活的作家无从漠视,难言超脱。1919年,反对丧权辱国的五四运动催生了白话新文学,从砍头志士的血馒头与花坟头,到悠长寂寞、篱墙颓圮、不遇丁香姑娘的雨巷,到充斥着怪现状、可怜复可悲的知识分子围城,三个十年当中源源涌出笔端的即是感时忧国的书写传统①。1949年,共产党掌权,新中国建立,文学生产大队在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大纛的高举飘扬下匍匐前进,现实与革命互为训释数十年,造就不少红色经典。1976年,毛泽东辞世,“四人帮”蹶溃,“文革”告终,于是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应运而生,满纸控诉时代的创伤,唱叹个人与共同体命运的不堪。文学与“中国之命运”的关涉互动于兹一目了然。 至于晚近三十年间,中国文学的发展依然不离政治社会的影响。总设计师邓小平在1978年掀开中国改革开放新时期的序幕,继而1992年又南巡深圳、珠海特区等地,讲话肯定路线时局,加速中国的市场经济发展和全球化趋势。中国大陆因此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去主导的意识形态解体,社会的实际运作改而依凭于物质力量。这一方面造就了脱贫离穷、日益富庶的盛世,但另一方面也助长了物欲的飞扬跋扈,忙/盲于消/浪费的风潮盛行,导致普遍的精神荒芜、扭曲的社会心理。在如此精神现状中所产生的中国文学,自然不乏迎合浅薄、了无余韵的流行作业,但执著承继感时忧国之“写统”者亦不在少数,其中深度反思社会,严肃叩问生命,致力于建构“精神中国”的文字积累,又以小说的佳作迭出、震荡灵魂最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王德威曾以新的主从关系词“小说中国”来论述中国现当代小说,认为“小说的天地兼容并蓄,众声喧哗。比起历史政治论述中的中国,小说所反映的中国或许更真切实在些”,且其“虚构模式”往往是“想象、叙述中国的开端”,因此举凡“国魂的召唤、国体的凝聚、国格的塑造,乃至国史的编纂”,皆有交代;“国家、神话与史话”的互动,无不启始②。综观八十年代,小说家或纵身寻根热潮,如韩少功、阿城、贾平凹,或热衷于先锋试验,如马原、孙甘露、格非,或重新发扬现代主义,如刘索拉、陈村、残雪,无不努力挣脱过去僵化的书写语境,开掘新的中国想象③。自九十年代以降,则如陈晓明的观察,旨在瓦解改革开放以前革命历史的宏大叙述,而其过程之复杂主要表现在五方面:其一,从贾平凹的《废都》到陈忠实的《白鹿原》,皆摈弃昔往的阶级斗争想象,而致力于沟通传统文化。其二,呼应“回到普通人”的新写实主义书写,以王安忆的《长恨歌》为代表,一字一句沪上怀旧、一砖一瓦弄堂风光,家长里短地重建中国日常生活的生存根基。其三,再塑乡土中国精神,如刘震云通过《一句顶一万句》回到农村的质朴中去,重新发现农民的孤独感和说话的欲望。其四,在与同代人的互相审视中展开自我经验,如张炜在《忆阿雅》中反思性地凝视、穿越历史和现实的各个场景,仰赖人文地理学和自然的生存方式,叩问当代精神的走向。其五,正视二十世纪国人灵魂中无法完成的赎罪,如阎连科《四书》之横空出世,探讨五十年代反右之后到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知识分子深沉的罪与罚④。 无庸置疑,这些小说想象生活,介入社会,各有挖掘探索,均属精彩之作,足以代表改革开放以降小说叙事的关键指向。然而笔者以为尚有一些作品,或基于种种理由而未能跻身主流话语之列,但其实另辟蹊径,亦为求索“精神中国”而殚精竭虑⑤,其深具意义与作用,实不容草草放过。有鉴于此,本文乃专注讨论张承志的《心灵史》、张炜的《无边的游荡》、高建群的《古道天机》,以及北村的《愤怒》,尝试说明这四部在1989至2009二十年间先后完成的长篇虽然题材不一,但在内容和结构上却具有共同点,专意书写自外于盛世的艰苦跋涉,颂扬择善固执的砥砺风节。笔者将这类作品称为“苦旅小说”,认为它们通过“空间反抗”的概念方式呈现一种悲怆人文的境界,勾勒出“精神中国”极为重要感人的一面。 二、《心灵史》:用性命反扑,在苦难中崇高 对于1978年改革开放,商品进入国民大众的视野,中国向世界展示奋起直追资本、资本直追利润的物质新章,鲁籍回民作家张承志并不引以为豪,而是选择背道而驰,在1989年9月动笔创作《心灵史》,投入精神重塑的工程。 《心灵史》于1990年3月完稿,翌年由花城出版社付梓,较回族女作家霍达书写三代家族兴衰与爱情悲剧的《穆斯林的葬礼》迟了两年⑥,但题材与焦点却截然不同,震动了中国文坛。小说讲述伊斯兰教哲合忍耶(Jahriyya,阿拉伯语,高声赞颂之意)派传入中国,自清朝乾隆至同治年间多次对抗朝廷,遭受血腥镇压,前后多达五十五万教众牺牲性命的过程。尤其是七代宗教领袖的事迹,包括创始人马明心率先殉教于兰州,第三代教主马达天殁于流放东北途中,第五代教主马化龙及一家三百余口败降诛戮,第六代教主马进城年幼阉割发配,长而卒于河南,第七代教主马元章与追随者在固原大地震中罹难,乃是按照教内秘密抄本的体例,分七“门”娓娓道来。在此之前,欲了解哲合忍耶的历史与世界是颇为艰难的,原因有二:首先,哲合忍耶历代宗师的生平言行依靠神秘性质、非汉语的文献与口述内传,长久不为外人所知。再者,《钦定兰州纪略》等官方文献虽亦有记载,但总是从清廷的正统立场出发,对这少数民族“他者”语多偏颇曲解。作为阿拉伯国家伊斯兰教派之一,哲合忍耶最初盛行于也门王国一带。公元十八世纪中叶传入中土,虽然长期遭受暴力打压,但仍然坚毅地在新疆、云南各地传承下去,拥有五六十万信众,与虎夫耶、尕德忍耶、库布忍耶合称中国伊斯兰教四大门宦,成为中国八百万回民的精神核心。《心灵史》这部当代小说弥补了许多空白,直如台湾学者张中夏所言,“跨越了这个过去门宦内、外都难以尝试突破的鸿沟”,“借由对苏菲派哲合忍耶门宦的历史描述,及其与该派当代宗教信仰、我群认同之间所呈现的紧密关系,透过文学性的记述笔法,把这块在西北伊斯兰教文化境遇中几乎被历史遗忘的人群,赋予更为生动鲜活的‘历史反思’与‘认同再现’”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