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285(2012)04-0107-07 一、变形的要义 艺术变形是指改变现有质材,偏离自然形态创设新的艺术形态。变形强调放弃“忠实”原则,摆脱机械性和无意识性,致力于对象发生扭曲畸变。变形的幅度愈大,与原型相差愈远,形式的新颖就愈鲜明。受众不管顺应或被迫接受,容易在不合常理的陌生语境中,催发激情感知,唤醒新的审美冲动。 艺术变形的主要方法是抽取对象的关键部位,夸大特点、打乱位置、变更秩序以及利用拟人、拟物的风格化特点。毕加索、达利的超现实绘画,让人在二维惯性时空中目瞪口呆;中国京剧的变脸在瞬间变幻中叫人惊叹不已;米老鼠、唐老鸭、孙悟空、猪八戒丰富的人格化处理,增添了多少生命意趣,而新兴的动漫艺术凭借综合元素得天独厚,一直在变形的轨道上推陈出新。 日本岩井宽认为“变形指的是主体失去了原有的存在状态。它不是存在状态的消亡,也不是存在容积的缩小,而是存在状态的质的变化。”①他道出变形的根本特性。鲁道夫·阿恩海姆在《艺术与视知觉》中说“变形总是给人这样一种印象,好像总是有某种机械拉力或推力作用到这个物体上,使它变得好像被伸展、压缩、扭曲、变弯了似的。这就是说,变形就是指这个物体的总的形状(或部分)中的全部空间关系都发生了变化之后而得到的结果。”②现代两位美学家从主客体两方面来证实“改变”是变形的最大特征,不论是整体、局部、外在、内里发生怎样的变化,变形的内涵都十分稳定,都是艺术家的审美智慧对外部世界的强势变造。 在诗歌创作中,变形的图式目的,在于破坏固有的自然联系性,使诗歌的形式、形象、语言与诗人的心理构成同构的变换关系。现代诗花样百出的图像排列是对单一单维文字的变形;现代诗大规模的跨行和“虚字牵头”是对铁板格律的变形;现代诗频发的断裂与空白是对固有秩序的变形;现代诗全面放逐脚韵是对往复回旋的音响轮廓的变形……变形有大有小,小幅度的变形,有一种称谓叫“近取譬”。“近取譬”源自《论语·雍也》“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后来经过压缩,“近取譬”就被当做比喻的代名词,也成为变形仓库里的常规武器。 古典诗歌多数变形属于“近取譬”,试看描写“江流”的句子,五言为例:“泛舟大河里,积水穷天涯”(唐·王维),“长山忽中断,巨侵失横流”(宋·司马光),“江阔欲沉雁,天空惟见秋”(元·金涓),“气压清淮水,沙横沧海波”(明·陈子龙)……由于字词的严格限制,古人只能靠有限的字词“单挑独斗”,在物与物、词与词的较近距离中寻觅相似与相近,也由于双方物理属性与化学属性颇为靠近,从而多形成在单相位上或叠加或夸大的“形似”效果,所以“近取譬”的变形,容易在岁月的风化中,褪去新鲜感,造成撞车或雷同,最后沦为陈词滥调。很少有像晚清陈三立写的:“雾气如微虫,/波势如卧牛/明月如茧素。”(《南昌月江舟行》)这样占了四分之三篇幅的大变形。由于属性特征的相似与相近被拉开特大距离,陈三立的“舟行”一下子在百舸争流中鹤立鸡群。 白话诗终于在字词和格律方面松绑了三寸金莲,加上后来推举的“陌生化”,致使变形广为普及,再后来变形的跨度越跨越大,几乎成了“远取譬”的同义语。像上世纪20年代湖畔派的汪静之《伊的眼》,就大展身手,他把眼睛比作“解结的剪刀”、“快乐的钥匙”、“忧愁的引火线”,是在古典诗歌里无法见到的,其变形所拉开的距离也比同期的《女神》和《繁星》领先了一步。 朱自清在总结象征派诗艺特征时,特别就“近取譬”与“远取譬”的关系做了说明。“所谓远近不指比喻的材料而指比喻的方法”,所谓“远”,就是“在普通人以为不同的事物中间看出同来”,“发见事物间的新关系,并且用最经济的方法将这关系组织成诗。”③这意思是说,从不同事物的相异属性入手,来寻找比喻的契合点,从而凸现出对事物的新的认识。这样的见解与老黑格尔在解释隐喻所说的“为着避免平凡,尽量在貌似不伦不类的事物之中找出相关连的特征,从而把相隔最远的东西出人意外地结合在一起。”④是一脉相通的。 “相隔最远的东西出人意外地结合在一起”是对“远取譬”的最好解说,也是对畸联的最好注释,它切中变形机理的要害。笔者以为,在相似相近的点上,如果双方形成重叠,就是不变形;如果重叠的部分大一些,即结合的距离近一点,就是小跨度变形,如果越少重叠,即结合的距离大一些,就越是大跨度变形。毫无疑问,诗人使用变形语言同心理活动状态有极大的关系,它们都是直觉、感知、想象、情感、理解的综合结果。以歌声为例:“这歌声有多美”,属于概括性判断;“这歌声不像是那女人唱的”,属于认识性辨析,类似这样的说法都还不是诗歌语言,而是日常语言,因为都缺乏起码的变形张力。那么怎样才算得上诗意水平线上的变形呢?“这歌声,很蓝色或很花布”——通过单一感觉移挪,直接变为视觉形象——属于小跨度变形;“像细薄的刨花,卡在了锯齿间”——进一步复杂化,转为触觉上的感受——属于中跨度变形;“泪水迷蒙的女高音/努力把黄昏/融化成一泓糖浆”——借助“听视味”三重转换——成为大跨度变形了。 变形的机理是让本体和对象不存在于同一层面上,通过畸联方式将双方联系起来。它们原来潜伏在各种不同层面不同边缘,难以贴合。诗人的工作就是将它们颠倒、错置、扭结、拼接。畸联成为变形的重要中介,起到及时“缝合”作用。畸联导致变形发生,变形必须依靠畸联的魔法。畸联——变形,变形——畸联,其实不用多分析,归根结蒂,完全取自于主体心理图式的自身“变态”:因为情感的强烈转移(“移情”)、因为“内模仿”的激烈冲动,因为想象的凌空飞翔,或错觉造成真相扭曲,或幻像凭空完成组合,或移觉制造各种物象联动,诸如此类的心理图式产生强大的变异力量,使得现实的“手杖”一旦浸没在透明的水中,注定要发生“蛇一般的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