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以前,附设在北京大学内的文学研究所,像未名湖一样平静。 一石激起千重浪。一个浓绿深秋的夜晚,一位中共中央办公厅的通讯员匆忙地敲开燕东园何其芳家的门,把一九五四年十月十六日毛泽东《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等文件交给他。何其芳当即阅读了那封信和附带的李希凡等人的文章。他注意到信中有三次提到俞平伯的名字。信中说:“这个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也许可以开展起来了。”李希凡的文章中讲到贾宝玉这个人物代表当时的资本主义萌芽。毛泽东还在边上加了一句“这个问题可以研究”。何其芳还注意到在原信的空白纸上还有一句“像俞平伯这样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们还是要团结的。”毛泽东亲自开列的阅读他原信的几位中央政治局委员外,最后一位是何其芳,他是俞平伯所在单位文学研究所的党员副所长,当时的所长郑振铎是民主人士。 此后极快,社会上开展了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报刊杂志笔伐,文化团体口诛,像台风一样席卷全国。一时以阶级斗争的形式开展的对《红楼梦研究》批判的疾风吹遍全国。俞平伯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这位本来只在文艺界知名的学者因此成为了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人物①,同时人们都在关注俞平伯所在单位文学研究所的动态。 此前,毛泽东曾多次接见过何其芳。有一次,毛泽东接见郭沫若和茅盾,何其芳陪同。毛泽东还向他们二人称赞说:“何其芳同志有个优点,认真。”何其芳领导的文学所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时,充分印证了这个评语。他宣布所内停止正常的研究工作,全力投入这次批判运动,并亲自组织了六次批判会(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十二月十七日),自己也撰文《没有批评就不能前进》,其中第一次会议邀请了当时北大副校长江隆基、党委书记史梦兰、中文系杨晦、游国恩、浦江清,吴组缃,林庚等出席以示重视。 在这六次批判会上,文学、文化界的诸多名家纷纷发表意见。 何其芳首先对有人对文学所迟迟不开会的意见作了解释:一方面是因为所内不少同志参加了作协古典文学部的讨论会;另一方面,这是学术讨论会,对所讨论的问题要有一定的研究,要有阅读材料的准备时间。接着他着重指出:“会议的性质是学术讨论会,在讨论问题的过程中,应提倡说理的态度。尖锐的批评是需要的,但尖锐不等于粗暴。学术问题常常是比较复杂的,必须进行自由讨论。有不同的意见应允许大胆发表。被批评的人也可以进行反批评。有不同意见的少数人可以坚持自己的意见,学术问题不能采取少数服从多数的解决办法,只能服从真理。” 针对当时的情况,讨论会的内容规定了主要的五个问题: 一、《红楼梦》中有无色空观念,如果有,在全书有怎样的地位? 二、曹雪芹对他在小说中批判的对象是否:“怨而不怒”? 三、《红楼梦》中是否有所谓的“微言大义”的笔法? 四、对《红楼梦》中主要人物应该如何分析? 五、《红楼梦》是否像俞平伯先生所说的那样,很难解释。我们对曹雪芹的思想和《红楼梦》全书的评价应有怎样的认识? 讨论会发言热烈而踊跃,潘家洵认为用“微言大义”、“怨而不怒”这种特殊的字眼凑在一起来评价《红楼梦》不合适;如果只在“怨”、“怒”这些字面上死抠是不大能解决问题的。他在长篇发言中列举了《红楼梦》中众多的人物和情节,说明其中是有“怒”的,并不仅仅破口大骂才是“怒”。 李健吾从《红楼梦》的写作技巧和艺术成就入手,详细分析了《红楼梦》的价值,认为它可以与《战争与和平》相提并论。《红楼梦》的艺术技巧超过了明清小说,后者情节往往很单薄,人物也往往是定型人物,几乎为情节而情节;而《红楼梦》的情节则建立在很深厚的社会基础上,其人物描写、语言的运用和情节相成相长,蔚为一种社会大观。情节不是孤立的概念,而是组织严密的、且在进行中不露痕迹。这是中国小说很大的收获。曹雪芹在小说艺术上的贡献是值得后人感激的。至于“色空”观念,贾宝玉为娶不到与之思想感情一致的林黛玉而出走,这谈不到色空的问题,宝玉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俞平伯在会上曾多次发言表明自己的态度和观点。对自己的论点做出解释,对误解他的地方,也说明自己的原义。 钱锺书感到俞先生把“色空”二字看得太实了。钱锺书认为做和尚在当时不一定就是最坏的。鲁智深、武松做和尚,也好像可以做得;明代有许多民族英雄人物也做了和尚。对“红楼梦”三个字不要看得太重。莎士比亚在一些戏剧中也有过人生如梦的感慨,但不能说他具有佛家思想。我们应该说像贾家这样的人家,做了许多坏事,结果自然就是坏结局。 余冠英发言中提到俞平伯在人民大学的讲课,②课上谈到《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有好有歹,歹中有好”,余冠英认为这种说法不妥。此外课上还说宁国公有四个儿子,根据是尤氏的笑话:“一家子生了四个儿子”。余冠英认为这种说法没有什么逻辑,倒使人联想到胡适批评的旧索引派。 会议中间还出现了后来学术批判会上少有的发言之间不同意见的交锋。如毛星在谈自己的观点之外,还对浦江清的发言提出了不同意见。一是“色空”的说法,他认为浦江清对“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至色悟空”十六字的解释继续发挥了俞先生的错误看法,甚至说“色空”有民主成分,这比俞先生更退后了一步。因为俞先生自己还认为“色空”观念在《红楼梦》里是消极的东西。浦江清认为作者主要写“色空”而且发生的实际作用也是“色空”,如空空道人,后来就真的悟了空了。再者浦先生惋惜《红楼梦简论》写得太简了,毛星则认为显然俞先生的文章不在简,而是存在许多错误观点。如果把“色空”论、“微言大义”说大大发挥,那对读者毒害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