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用一天时间来描写鄂温克民族一百多年的历史、四代人的生活,内容是极为庞大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既有关于鄂温克民族发展的整体性面貌,也有一个人的生活史、心灵史的描述;既有日常生活的世俗恨与乐,也有原始神灵崇拜的精神超越;既是一个女性的心灵独语,又是人与万物的心灵对话;既有民族内部生存发展规律的呈现,也有民族外部侵扰轨迹的勾勒,多条线索交织在一起。《额尔古纳河右岸》在讲述鄂温克民族正在消亡的历史的同时,也传达了作为“第四世界”的游牧文明对当代精神危机的思想启示,展现了东方民族的独特的生态智慧。从这个意义上而言,迟子建为我们建构了一种与线形时间抗衡的心灵时间和“第三自然”空间,以及在这一心灵时间和“第三自然”空间所包蕴的永不消亡的、汇入未来人类文明的东方生态智慧之魂。 1.生态危机的精神背景与鄂温克“第四世界”的书写 五四时期,中国现代文学作家从思想启蒙、文化改造视角来对少数民族文学文化进行书写,如沈从文对湘西世界的呈现,即为精神血脉衰败的中华传统文化提供新鲜血液。20世纪90年代,在寻根文学思潮中,乌热尔图、韩少功、莫言等人转向少数民族或民间来追寻民族的文化之根和原始生命强力,这既延续了现代文学的文化改造命题,同时又具有新的走向民间的、重新接续传统文化的寻根意味。在21世纪中国文化语境,当代中华民族文化信心越来越强、中西方文化处于一种平等的交流态势下,重新思考中国少数民族的意识和经验对今天人类文明的发展具有一种独特的意义和价值。显然,迟子建的鄂温克民族文明的文学书写,已经不能再用文化启蒙、文化改造、文化寻根来阐释了,而是具有一种精神更加广阔、危机更加深重、寻求自我拯救的生态文学、文化之作。 20世纪以来,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加快,人与自然的关系日渐呈现为一种紧张关系:人类控制、改造大自然的能力进一步增强了,人类利用高新技术合成了许多人工化学物质,曾给人类带来福音,但也带来意想不到的副作用。1962年美国海洋生物学家蕾切尔·卡逊在《寂静的春天》中指出:“合成杀虫剂使用才不到20年。我们从大部分重要水系甚至地层下肉眼看不见的地下水潜流中都已测到了这些药物。”“……在美国,合成杀虫剂生产从1947年的1亿2425.9万磅猛增至1960年的6亿3766.6磅,比原来增加了五倍多。……这一巨量的生产才仅仅是个开始。”①“不过在这千百万年的全部过程中,这种‘难以置信的精确性(遗传信息)’从未遭受过像20世纪中期由人工放射性、人造及人类散布的化学物质所带来的如此直接和巨大的威胁的打击。”②人工合成杀虫剂、人工合成化学物、人工制造的放射性物质,这些大自然中不曾有的或潜藏在地下的有毒物质被人类制造出来,广泛进入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毒化着地球生态系统,并且引起生命遗传基因变异,改变了千百年以来生命基因的稳定性,从而带来可怕的生态灾难。“人既然使用自然做奴隶,但是人本身反而依然是一个奴隶。”③自然生态危机的内部根源是人类日益深重的精神生态危机。人如何对待自然,直接就是人在何种程度上成为人的问题。所以说,人与自然关系的严重疏离,其本质也就是人的精神生态处于一种深深的危机状态。海德格尔说:“现实的危险早已在人的本质处影响着人了。框架的统治对人的威胁带有这样的可能性:它可以不让人进入一种更加本源的揭示,因而使人无法体会到更加本源的真理的召唤”,“今天,人在任何地方都不能跟他自己亦即不能跟他的本质相遇了”。④海德格尔的话也深刻地阐述了人自身所面临的严重的存在困境:人类处在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的双重危机之中。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双重危机交织所造成的人类存在困境。 “哪里有危险, 拯救的力量就在哪里生长。”⑤ 比较于西方的生态文学,面对人类文明进程中存在的精神危机和当代世界巨大的生态危机,迟子建的审美思考呈现了一种新的思维模式,即不再是寻求一个人的力量来抗拒这个社会,而是从东方文明发展的历史中留给我们的经验、价值的东西来寻求力量,从人类文明中某种集体性的记忆来进行对抗现代文明的异化力量,体现出了很浓郁的生态思想意蕴。 迟子建对现实苦难和生态危机的思考,在其早期作品中是建构人性力量来化解现实苦难。迟子建以前的作品中人性有虚无的一面,对现实苦难仅仅靠人性力量来转化是不够的。人性的力量有时很强大,但是面对现代文明的技术框架,它抵抗不了,有时是很无奈的,更多的还是绝望与虚无。但是,迟子建这部作品回到集体无意识和经验,回到人类曾经有过的集体性文明与历史经验的审美现象,提供了抗衡文明异化、技术框架结构的新力量。而这种力量、存在方式、生活理念,是我们东方民族过去曾经有用的,现在只存留在一些少数民族部落中。 《额尔古纳河右岸》是中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第四世界”的小说。“第四世界”是1974年加拿大的一个很著名的土著人运动的领袖George Manuel提出来的,他认为所谓“第四世界”是指仍然保持着狩猎,以收集型生活方式为主,大多生活在世界边缘,游离在现代文明之外的一个非主流群体。⑥迟子建对鄂温克民族“第四世界”的审美书写,为文明反思提供了启迪:在人类文明的过程中,我们是否遗失了很多东西?我们在丢弃图腾的东西,追求外在的东西,并视之为我们幸福和快乐体验的尺度的时候,是否丢弃了我们心灵世界中的灵魂? 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的“第四世界”是一个有灵魂的世界,是一个人与大自然的灵魂交相融合的世界,有着一种超越生与死、打通人与自然的灵魂之爱。鄂温克民族的“第四世界”是有信仰的民族,他们信仰的神统称为“玛鲁”,是一种原始的自然神信仰。迟子建在小说中为我们建构了一个人与大地、森林、山脉、河流、驯鹿、黑熊、风、雨、雪等等自然事物的灵魂世界,展现了这个“第四世界”里的超自然之爱。在这个自然神信仰世界里,人的灵魂称为“乌麦”。人若有病了,就要由通神的萨满巫师来为人招魂。人与自然、生与死都是相通的、可以相互转化的,是循环的。“我”的姐姐列娜生病了,萨满用一只驯鹿幼仔的死,医好了列娜。但是,那只幼鹿的妈妈从此不再生育,乳房干瘪,直至一天列娜重新被死神召唤走后,那只驯鹿才获得了转机,乳房鼓胀起来,重新开始生育。萨满妮浩始终有基督的牺牲精神。为了拯救他人的性命,作为通神的萨满妮浩不得不一次次披上神衣,执行拯救他人性命的职责。但是,每拯救一个别人的性命,就要牺牲一个自己孩子的生命。但是,每当有拯救需要的时候,尽管妮浩内心痛苦不堪,但还是披挂上阵。牺牲自己,拯救别人,这是东西方共有的大爱,一种基于神性的人类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