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12)04-0069-13 苏曼殊(1884-1918)于清末民初文坛之标志意义,在一波又一波“曼殊热”中渐次显现。柳无忌尝云:“曼殊已是过去的人物了,在他诗文中我们找到清末文人最完美的表现。”①1930年代,更有论者将其与袁中郎、龚定庵相提并论,称之为左右近世中国文坛风气之“三大幽灵”②。不过苏曼殊研究仅集中于文学界,史学领域则鲜有问津者。学科用功与旨趣各有所重,难免留下边缘地带和盲点盲区。就选题而言,苏曼殊与新文化派尚属新课题,亦颇具发散研究之空间,本文即此课题之前期成果③。以往虽有涉及苏曼殊与鲁迅、陈独秀之文字,但多限于叙述个人交谊④。鉴此,笔者基本考量如次:其一,将苏曼殊和新文化派作为群体来考察,以使此前易于忽略之诸多历史因素、线索、场景及其意义,凸显于研究视野,从而得出不同以往之历史认知。此群体因人脉网络之交织,及思想分合互动而客观存在。基于此,本文将新文化运动前之此群体,称为“早期新文化派”(胡适1917年始归国,不包括在内)。对此详加考察,无论是对苏曼殊研究,还是对新文化派研究,或能有所深化与细化。其二,从较长时段审视新文化运动之潜因及流变,有助于揭示清末民初思想文化、社会思潮演进之理路。研究新文化运动而局限于《新青年》时期,固然易致皮相之解;而以“器物—制度—文化”模式,解说近代中国变革逐层而进,对此研究又不免粗疏空阔。新文化真正“运动”起来,诚在1919年前后,然其人员之集结与思想之建构,实始于清末。论者常谓新文化运动揭橥“科学”与“理性”大旗,多少忽略非理性主义与浪漫主义,乃推动运动涌向历史前台之强大引擎⑤。其三,以苏曼殊与新文化派为视角,探讨浪漫主义与理性主义之变奏。南社本为晚清浪漫主义思潮之渊薮,苏曼殊复被视为浪漫主义之代表,而新文化派被视同“科学”与“理性”之代言人(未必恰当),以此探讨浪漫与理性此消彼长之有机变动,无疑更具典型意义。 对苏曼殊思想学术影响深而巨者,莫过章太炎。1921年周作人即言:“据我所知,苏君的艺术的进步,实由于太炎先生的影响,那时出入于新小川町的《民报》社的人们,大抵是知道的。”⑥若论结交早、持续久且交往密,则莫过陈独秀。1926年9月6日,陈独秀语柳亚子曰:“我和曼殊认识很早,就是在上海国民日日报馆同事的时候。”⑦后人多引此为据,然其印象实误。1902年9月,陈独秀入东京成城学校习陆军⑧。次年春,苏曼殊由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转入该校,旋参加“拒俄义勇队”和“军国民教育会”。4月陈独秀返国,积极投入拒俄运动,苏曼殊则于9月赴上海。早在1902年冬,部分留日学生即组织初具反满性质之“青年会”,冯自由《革命逸史》附该会成立之合影,凡25人,其中就有苏子谷和陈由己(陈独秀)⑨。若说此时仍未相识,未免匪夷所思。1903年夏《苏报》被封,陈独秀协助章士钊另办《国民日日报》,人称“《苏报》第二”。旧历八月,曼殊由苏州公学转赴沪上,任该报翻译,自此与陈成知交。12月1日该报停刊,二人仍留沪同住,翻译整理《惨社会》。 《惨社会》系半译半作之小说,1903年10月8日至12月1日,《国民日日报》陆续刊载前11回,因报馆被封中止。次年上海镜今书局出版单行本,易名《惨世界》。第1至第7回前半部,第13回后半部和14回,取材于雨果《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第1部第2卷《沉沦》。第7回后半部至第13回前半部则为创作。改编内容仅三分之一,创作则占三分之二。至其译作者,至今仍有争议。前述陈独秀谈话称:“《惨世界》是曼殊译的,取材于嚣俄的《哀史》(即Les Misérables),而加以穿插,我曾经润饰过一下。曼殊此书的译笔,乱添乱造,对原著者很不忠实,而我的润饰,更是妈[马]虎到一塌糊涂。”⑩有研究者对此重新考证,其结论依然是:陈只有“润饰”之功,并非该书之“同译”者(11)。另有研究者则主张将“著作权还给陈独秀”(12)。柳亚子经过校勘,断定曼殊原稿“只到十一回的上半回为止,而十一回的下半回,以及十二回至十四回,都是仲甫所续成的”(13)。众说纷纭之间,章士钊之说更值得重视。《惨社会》译作期间,其与陈、苏朝夕相处,亦同为挚友。恰在陈独秀谈话之同年,章氏刊文指出,陈“时与香山苏子谷共译嚣俄小说,极写人类困顿流离诸状,颜曰《惨社会》,所怀政想,尽与此同”(14)。1914年作小说《双秤记》,纪实性质极强,叙及与陈独秀、苏曼殊、何梅士于沪上相聚共事,有“独秀就旁案迻译嚣俄小说”句(15)。嗣后复撰文追述,湖南时务学堂头班生朱菱溪,为人卤莽灭裂,要挟同学,其时返沪组织民权社,经营出版事业,“迷于狎邪,所事不终”。“陈独秀在《惨社会》小说中露骨攻之,菱溪大怒,必狙击独秀然后快。时独秀与吾同住,经调停始无事。”(16)笔者索阅发现,《惨世界》第8回果有所述情节(17)。此表明柳亚子之“校勘”,亦有可议处。1904年陈独秀创办《安徽俗话报》,连载自作小说《黑天国》,与《惨社会》之连贯性至为明显。《惨社会》与《黑天国》篇目俨然相对,均属章回体,采倒叙手法,而以白话写作,故事场景为国外,人物形象与思想风格亦隐显呼应。可见,陈独秀并不限于“润饰”,然以“所谓‘苏子谷译’可能只是个名义,而实际上是陈独秀在越俎代庖”(18),亦言过其实。曼殊或偏于故事情节之编译,独秀或偏于“政想”之抒发,然二人思想、艺术之交融贯穿始终,已难分彼此。《惨社会》通篇充斥无政府主义言论,足证两人先于中国一般知识分子,很早即受无政府主义之深刻影响(19)。或可谓小说主人公男德,乃近代中国文学作品中,最早之无政府主义者形象。男德尝曰:“照我看来,为人在世,总要常时问着良心就是了。不要去理会什么上帝,什么天地,什么神佛,什么礼义,什么道德,什么名誉,什么圣人,什么古训。”“那支那国孔子的奴隶教训,只有那班支那贱种奉作金科玉律。”至改造社会之途径,男德提出:“我想是非用狠辣的手段,破坏了这腐败的旧世界,另造一种公道的新世界,是难救这场大劫了。”(20)章士钊称“所怀政想,尽与此同”,盖为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