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诗”无疑早已成为“经典”,它已经成为新时期以来甚至中国新诗史上经典化程度最高、最广为人知的诗歌流派。到目前,关于“朦胧诗”的作品以及评论已有很多,甚至存在着某种重复开采和过度开发的现象,不过,这里面仍然有许多未明和薄弱之处。比如说,“朦胧诗”所从何来,它是突然发生、平地一声雷,还是如草蛇灰线般潜隐存在的?如果说“朦胧诗”的“今生”已经广受关注的话,那么它有着怎样的“前世”?关于这一问题,到目前为止学界虽然已有零散的论述,但缺乏一种整体性、系统性的梳理和观照。 本文关注的便是“朦胧诗”的前史,从时间维度来说应该叫做“朦胧诗以前”,而本文从内容方面对之“命名”,称为“前朦胧诗”。“前朦胧诗”与“朦胧诗”之间是连续性大于断裂性(这一点与“朦胧诗”和“后朦胧诗”之间不同),但这一命名并非没有意义,“前朦胧诗”一方面强调“朦胧诗”其来有自,它并非是自70年代末80年代初孤立出现的,很多作品的写作时间要更早,尤其是,在整个的70年代甚至60年代,已经有了这种现代主义诗歌写作方式的出现,尽管最初它或许只是一条时断时续的潺潺细流。而另一方面,“前朦胧诗”自身也有其特质,它的丰富内涵和特征并非“朦胧诗”所能涵盖,它是一个丰富、复杂、不规范、充满可能性与遗憾的存在,值得进行专门的考察和探讨。我们看到,关于“前朦胧诗”的研究经历了一个逆向展开的过程,即,从距离最近的诗歌存在开始,溯流而上,顺藤摸瓜,逐步走向历史的深处,探寻到更为久远,也更为幽微的存在。本文中,我们将按由近及远的顺序依次观照“前朦胧诗”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几种存在形式:①70年代后期的《今天》杂志;②70年代前期的“白洋淀诗群”;③60年代末、70年代初已经产生较大影响,有重要关联作用和“过渡特征”的诗人食指(郭路生);④60年代前、中期的“太阳纵队”;⑤60年代前期的“X小组”。由此,我们可以发现一条似断实连、若无还有的“前朦胧诗”发展线索。 一、《今天》杂志 “朦胧诗”与《今天》的关系其实是怎么强调都不为过的,早就有学者指出“朦胧诗”是一个“不内行”、“不专业”的指称,它实际上应该被称为“今天派”。不过由于历史的约定俗成,“今天派”这样的命名只能在诗歌界、学术界内部被部分使用,而不可能到达社会公众的层面。 前期的《今天》杂志其存在时间是1978年至1980年,这份以北岛和芒克两位诗人为核心的刊物虽然同时发表小说、随笔、评论等,但主要的影响显然是在诗歌方面。《今天》编辑部共出9期杂志,1980年9月被要求停刊后又出3期“今天文学研究会”《文学资料》,至该年12月彻底停止活动。《今天》问世之后如燎原之火,迅速传到各地,产生了广泛影响,在社会转型时期扮演了某种“先锋”的角色,若干年后它被称为“中国第一根火柴”①。在《今天》杂志总共12期的出版物中,发表诗作较多的分别是:北岛、芒克、江河、食指、孙康(方含)、舒婷、顾城、杨炼(亦署名飞沙)、严力、田晓青(小青)②,由这份名单可以看出,日后被认为最重要、最具代表性的“五大朦胧诗人”北岛、舒婷、顾城、江河、杨炼③悉数在列。这种名单的“重合”现象看似是一种表面现象,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简单,这一名单不但代表了某种“文化权力”、“文化资本”,而同时也代表了一种价值观念、精神立场、美学取向。这从《今天》作品的被“官方”、被“主流”所接受的过程可以看出,这一时期有不少从《今天》出发登上《诗刊》、《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全国重要刊物的作品④,而在有“皇家刊物”之称的《诗刊》1980年组织的首届“青春诗会”中,便有舒婷、江河、顾城三名从《今天》走出的诗人。无疑,在那个政治性要求还很严格的时代,这表明《今天》的美学已经从“地下”转为“地上”,他们的写作已经获得了主流和体制的“认可”,这种外在压力的消失也是它自身走向消亡的原因之一。 关于朦胧诗人的“认定”和“排序”,这是一个见仁见智、难求一律的问题,随着近年来学界“重读”、“重返”活动的展开,许多以前被误置、忽略的问题得到重新认识,关于“朦胧诗人”也有一个重新界定和排序的问题,大致说来,一些此前受忽视的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和评价,而同时,另外的一些则受到相应的忽略,评价降低。比如说,这其中食指受到的关注和评价越来越高,对北岛、芒克、多多的评价近年也在上升,这对于“朦胧诗”的版图无疑是一种重新的绘制和划分。在近年较有代表性,由文学史家洪子诚、程光炜编选的《朦胧诗新编》中,列出的是如下16位朦胧诗人:北岛、芒克、食指、岳重、黄翔、多多、方含、齐云、田晓青、林莽、舒婷、顾城、江河、杨炼、王小妮、梁小斌⑤。在这一名单中,《今天》的诗歌作者有10人,而其他几位也大多与《今天》有或多或少的关联,比如多多、岳重、林莽均是“白洋淀诗群”的重要成员,而“白洋淀诗群”与《今天》杂志有直接的承续关系;又如黄翔,他和哑默所组织的“启蒙社”对于《今天》的出现起到了直接的触动作用,两者有一定交集⑥;而王小妮也与《今天》有一定关联⑦。这种种现象表明的是,《今天》与“朦胧诗”之间所构成的不容否认、无可辩驳的关系,不但在精神思想、艺术方式上,而且在人员构成、现实生活上。 由《今天》上溯,我们会找到“文革”中的知青诗歌活动,正是这些辗转于社会底层,遭受放逐,而同时又满怀着青春梦想的年轻人,在困难、贫乏的条件下自觉或不自觉地开展了他们异端性的阅读和写作,延续了原本稀薄的现代主义诗歌流脉。在这当中,“白洋淀诗群”是最有代表性的。 二、“白洋淀诗群” “白洋淀诗群”的形成来源于“文革”中规模浩大的“上山下乡”运动,在距离北京很近的河北水乡白洋淀,主要由北京知青组成的文化交流圈子中,诗歌成为不少年轻人自发的选择。这其中有审美的愉悦,有隐秘的反抗,也有朋友之间互相的“较劲”,但不管怎样,诗歌正如同寂寞荒野中的火焰,为他们带来了温暖,也带来了些许的光亮。从这里出发,走出了芒克、多多、林莽等日后以诗知名的诗人,也出现了根子、宋海泉、方含等这样虽然后来不再写作,但其诗作却也各具特色的写作者,还有,这里是一个呼朋聚友、谈诗论艺的“诗歌江湖”,来此游历的文朋诗友有很多,北岛、江河、严力、甘铁生等都曾到过这里⑧。白洋淀在这一时期成为了一个“中心”,汇聚了多位具有艺术禀赋的年轻人,他们在此开始了堪称先锋的艺术探索。而他们与《今天》,与“朦胧诗”的联系的另外一点在于,他们的很多作品便是在此时写成的,只是发表时间滞后,也就是说,很多的“朦胧诗”其实是白洋淀时期的作品,这一点在芒克、多多、根子、林莽身上都有明显体现。尤其是对于芒克来说,他的诗自己并未保存,而是经历了一种他人的传抄和赵一凡有意识的保存,体现了那个时代独有的特征。他回忆道:“我71年大概写了七首还是九首,保存到现在的只有一两首,72、73年我写了很多东西,不当回事,有的烧了、有的没了,后来保存下来的也是一种侥幸。再后来回到北京,那都到78年了,老北岛跟我说有人传抄你早期那些诗,赵一凡手里存了很多,那才敛吧敛吧收集起来。我们那时也没想把它留住或者把写诗作为什么东西,也没想发表,也不可能给我们发表,没有特别当回事。”“认识赵一凡是办《今天》杂志之前,我76年回北京,77、78年认识的,他也算是我们的一个编辑。……赵一凡应该说确实起了很大的作用,保留了很多人的作品,我72、73年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从他那里得到的,要是没他,可能这段历史资料就消失了,就不存在了”⑨。在芒克这里,很大程度上《今天》即是“白洋淀”,因为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他早期的那些作品,还会不会有为世人所知的作为诗人的芒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