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6152(2012)03-0018-08 在诗人西渡相继面世的诗集或著作中,我们几乎都会看到他的肖像。《雪景中的柏拉图》[1](他的诗歌处女集)的封底印着一张贫困时代的年轻面孔,那想必是一幅学生时代的留影,诗人侧身望着书外的读者:平头,消瘦,眼神友善,眉毛浓黑;嘴角微微上扬,踌躇满志地准备发起一场与时间的爱抚和肉搏;嘴唇上方保留着青春期第一季羞涩的软须,象征着从南方带来的好天气;鼻梁上架着一副异常宽大的眼镜,接近方形,为了看清这个世界更多的风景,镜框的两端仿佛超出了脸颊的边缘,就像他的诗歌总是野心勃勃地朝向我们的现实发起冲锋: 一切还不曾开始 这是个前提,它使怀念的企图成为 对自身的一种嘲弄。正如威廉斯所说 开始可以肯定也就是结束,因此 困难的是我们要怎样献身给生活 (《残冬里的自画像》) 爱抚与冲锋还不曾开始,诗人却开始了他的生活。散文集《守望与倾听》[2]的封皮是西渡喜爱的绿色。同样是在封底,他的头像在棕色水彩的涂抹后呈现出来。这是一张典型的诗歌工作者的脸:白皙、清秀、肃穆、谦逊;当年上扬的嘴角,如今庄重地紧闭着;胡须剃得相当出色,没有一丝邋遢;眼镜也变得考究一些,它被生活磨圆了,似乎也变小了一圈。这是一张进入职业状态的脸,被体制洗刷过的肖像,它正自言自语一般描述着诗人刚下飞机时的模样:“一个半小时后,我推开家门/恢复了尘世的身份:一个心事重重/的丈夫和父亲,敬业的小公务员/面对一大堆商业和时事公文。”(西渡《从天而降》)从这幅肖像中我们看出,诗人早已献身给生活,唯一的例外是,西渡留起了长发。他的长发微卷,牢固地贴附着头颅,不过肩、不飘逸,更类似于平民式的,而非摇滚式的。 西渡第二部诗集名为《草之家》[3],它的外衣也十分应景——依然是绿色。作者像被移入勒口:长发依旧、圆眼镜依旧、紧闭的嘴唇依旧,面部多了些中年的丰满和光泽,基本与我后来见到他本人时的样子相吻合:噢,原来他就是西渡!他是一位诗人!如果没读过他的诗,我很可能相信,他只不过是周星驰电影里一个一闪而过的小角色。 在他最新出版的诗集《鸟语林》[4]中,翻开橄榄色的封面,西渡的照片几乎被放大了三倍,也被处理成了充满怀旧气息的黑白色。这是一张耐人寻味的肖像:标志性的长发增添了些许诗意的凌乱,也暴露了更多生活的油渍;在诗人钟爱的圆形眼镜后面,一种力图穿越时间的目光终于泛出了几盎司中年的疲惫;茁壮、坚硬的胡须像一丛接一丛对生活的疑问,越认真对待它们就越顽强地冒出,总也无法一次性根除——索性就让它们逗留在脸上吧,懒得去修剪;永远紧闭的嘴唇暗示着他写作之外的缄默和讷言,与年轻时代上扬的嘴角不同,此刻我发现它竟是朝下的,包含了他谦卑、悯宥的人生观,比一个身挑重担的平民百姓的肩膀更低:“让我们下降到尘埃中/匍匐在大地脚下,甚至更低/低于俯身的情人,/低于地下室的通风口,低于情人的低语。”(西渡《雪》) 值得注意的是,这张在时间上离我们最近的诗人肖像,与那张多年前留平头的处女秀,有着惊人相似的站位:两张都是向左侧身,偏过头来望着我们,流露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神情。不同的是,诗人已不再年轻。从《雪景中的柏拉图》到《鸟语林》,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虔敬的诗歌斗士,一个钟表匠人或一个菜农,如何在他的对手、职业或成果面前有尊严地败下阵来,如何像蜘蛛那样,在一个生活的墙角编织一卷“衰老经”(西渡《蜘蛛》),这也许是西渡对待人生一如既往的姿态。而他的目光依然投向前方,投向世界的每一处褶皱,像煤矿工人对人类的定义那样:他是“一种深入的动物”(西渡《露天煤矿——为宝卿而作》)。他失去了漂浮的年华,却赢得了交锋后的沧桑。两张置于时间两端的肖像,在我们惊奇的眼神中慢慢地融为一体,而它们身后背负的那些时代深处的飞扬和寂寞,那些卑微瞬间的伟大发现,那些因抛得太高而收不回来的诺言和理想,统统藏进他的诗句里,从此彻底地隐姓埋名: ——它们刚刚在你的诗中做完爱,带着 激情的剩余,分泌出除夕餐桌上的鲑鱼 而一年的尽头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制高点 使我看见我的灵魂滞留在低处,一群人围着它 (《向下看或关于路——致臧棣》) 时间在一个诗人的脸孔上呼啸而过,在他的作品中长眠。就像西渡线条分明的嘴唇,在词语里引吭长歌,在现实中沉默。时间应允了诗人在镜头前嘴角向下的权利,一直向下,直到抵达他安放在低处的灵魂。如果将西渡不同时期的肖像,按由远及近的顺序依次摆放在一个长廊里,我们也按照时间规定的方向从远处走来,依次观看这些肖像,当我们这些观众在眼下这一点站稳时,不禁惊叹道:与其说是诗人的作品在佐证、注释着他的一系列面孔,不如说是这些链接在一起的肖像更加有力地帮助我们咀嚼、品咂他的诗歌。时间是通过雕凿人类的肉体来触碰灵魂的。当我们注视诗人的肖像时,西渡创作的所有作品都霎时间获得了它们的肉体性,变得极端易感、多汗、躁动不息。让他的读者幡然悟出,在那些优美的文字之下,有血液在缓缓流淌,有毛孔在自由舒张;在那些完整、圆熟的诗歌形象内部,同样分布着自信和脆弱,忠诚和背叛。甚至可以说,我们将诗人这几幅面孔摆放在一起,这本身即构成了一首动态而游移的时间之诗、血肉之诗,它携带着体温,充满了呼吸和心跳,流荡着人类的梦想和欲望。以时间为引线,这组肖像成为西渡诗歌中的诗歌,包裹着他创作的灵魂,这灵魂渴望居住在人类沉重的肉体中,连同这副肉体,顺着诗人的嘴角,不是一路飞升,而是一直沉潜向下。当肉体与精神在某一个低处对视了一下,就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