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的长篇小说《坚硬如水》描写一个退伍军人回到家乡,被心中的革命热情激励,与自己苦恋的情人一起进行“革命”,最终则“刑场”毙命。有趣的是,小说使用了样板戏的语言,让主人公用这种语言激情四溢地想象着自己的革命主张和情爱欲望。一面是改天换地的革命,一面是雄心壮志的做爱。越是革命,就越是性欲激扬。性的狂放热浪里面,充满占有的冲动;革命的破坏意识,纠缠着对女人身体的撕裂与融合的想象。这样一幅热气腾腾的“革命+性爱”景象,不禁让我想起1968年五月风暴时出现的那句有趣的话:“越革命越想做爱,越做爱越想革命。” 革命破除禁忌的快感,与性高潮蕴含的崩塌感,都可以看作是对这个世界意识形态秩序的抗拒。罗兰·巴特把性高潮看作是身体摆脱意识形态观念操控的独特形式,这与革命能够提供的那种毁灭的快乐感是一样的逻辑。革命的豪情是历史性和集体性的,而一旦与性爱融为一体,就立刻变成身体可以感觉到的个人享受。革命的肉身,立刻在这种分裂中获得巨大政治热情:形而上的改造历史冲动与形而下的占有女性冲动,都是对规则的重写。“通奸”与“革命”包含的各类秘密里面,至少有一种是对凌驾于普通人生活之上的那种自由感的迷恋。 时至今日,20世纪的激情革命时代早已结束。但是,这种对于凌驾于他人生活之上的自由欲望却依旧在疯狂生长,只不过肉身依旧,改天换地的革命冲动早已被更加具有充实感的财富欲望所替代而已。“物神”的逻辑竟然依旧蕴含着“通奸”的快感。人们对物品的占有欲望被激情释放,没有比财富的积累所带来的那种解放感更接近于革命与通奸的快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奢侈品”作为财富的象征形式,获得了极其特殊的意义。对奢侈品的执着与迷恋的背后,正是凌驾于普通生活之上的冲动;而对奢侈品的占有,表达的如同通奸一样的意义——一种一般人不能获得的违禁的快乐。 在这里,奢侈品的内涵也就蕴含着“违禁”的意味。奢侈品并非人人可以得到,也不是人人可以供养得起。一部身价过千万的汽车,对于普通人来说,就是一种特殊的禁忌。一方面它的高贵的姿态令人折服、沮丧,仿佛宫廷中的美女,不能触碰;另一方面,高昂的维护成本,令它显示出违背普通生活逻辑的强大内涵,普通人无法操控。桑巴特说,奢侈的意义就在于一种超出必要开支的花费,[1]所以,奢侈品正是在违背常理生活的物欲禁忌的层面显示一种物神的巨大能力。 显然,奢侈品的消费天然体现一种吊诡的价值观念:这是在不可能的形式里面显示出来的可能,是用“不允许占有它”这种基本的面貌,来证明占有者的地位和权势——这正是革命的内在心理动力。可以得到别人无法得到的事物,从而获得凌驾性的快感,奢侈品作为资本主义极端政治架构的后果,其逻辑就在于一种性的逻辑:所有性的快感都来自性的禁忌,越是禁忌,就越是令人充满欲望,也就越能享受性的高潮。在这里,奢侈品不仅以一种物神的面孔让人崇敬,也以肉身的魅力撩拨“通奸”的快慰。 有趣的是,桑巴特发现奢侈之风兴盛的时候,也正是性不受压抑的状况的体现。他认为,推动奢侈发展的内在原因,总是纠缠着性冲动的意识或者无意识;奢侈取决于被激发的感觉官能,尤其取决于受到色情主义决定性影响的生活方式。允许奢侈的时代,必然是财富欲望与性欲都被释放的时代。[2]在这里,奢侈品的历史内涵浮出水面:奢侈品体现出反清教主义的浪漫意味,允许肉体主义的享乐,这种资本主义塑造的生活趋势,不仅仅生成了建立在商品崇拜基础上的肉体和感性的解放,也生成了对专制主义政治的反思和对抗,同时,生成了现代美学。[3]没有比奢侈品更能说明,现代社会的价值伦理天然隐藏着对专制极权政治的漠视和藐视的情形,吊诡的是,也没有比奢侈品消费更能暴露出资本与权力结合的龌龊和腐朽。 罪与美一体共生,性的快感与禁忌所标志的历史的肉身,此刻变成了奢侈品本身。奢侈品消费也就必然包含这样的理念:以神秘的方式,向普通人以及自身,表达快速富裕后所需要的身份感和征服感——还有什么比“我能而你们不能”这种通奸心态更适合作资本美学的脚注吗? 从这个意义上理解,中国社会迅速出现贫富分化,也就必然迅速出现以奢侈品消费为代表的价值伦理观念的转换。革命的崇高被奢侈品的新的崇高移形换位;“革命+性爱”的历史版本,立刻置换成“奢侈+二奶”的新的生活情节。仿佛是一夜之间,奢侈品成了中国人的标志。也仿佛是一夜之间,财富的欲望冲击年轻女性的心灵,荡涤年轻男人的胸肺:“高帅富”与“屌丝”的网络戏谑语中,让我们捕捉到这种新价值观念潮流的一丝踪迹,也同时把“羡慕嫉妒恨”的“怨羡心态”暴露无遗。 拥有者要把这种奢侈品带来的通奸的快乐通告天下,如同德里达的诡异逻辑:构成秘密的动机就是诉说秘密的快感;无法拥有者,则将奢侈品神秘化、崇高化,从而化作自己价值对照的镜子。在这里,越是奢侈,对他人炫耀的成分就越高,也越是体现奢侈品的观念特性:买LV皮包,更多是为了在一个族群中外显身份;而背着LV的人就是众人目光中有品位、有身份的人。显然,奢侈品调动了现代社会中巨大的社会想象力的能量,穷人和富人共同参与奢侈品神话的创造:拥有奢侈就是拥有身份,购买奢侈品也就吊诡地变成了购买浪漫的尊贵感的想象。就像咖啡馆的水果茶,虽然成本仅5元,但售价却是100元,人们用很少的部分来支付生活——用5元来解渴,却用昂贵的付出来支付想象:不用移动身体就可以得到命令别人所带来的享受和快感、环境中氤氲的中产阶级身份想象——我坐在这里,与在大街上吃烤白薯的人竟然如此不同。咖啡馆的普通消费里面隐藏了奢侈品的资本基本运作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