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文化价值观研究,这个命题如果演绎成一味的价值观导向研究,似乎很难脱离好为人师却未必受人欢迎的精英主义立场,或者说,从20世纪30年代就崭露头角的大众文化批判立场。在1960年代大众文化(mass culture)被努力正名为popular culture之前,“大众文化”的基础是“大众社会”(mass society)。它的前提在于大众是资本主义国家机器中的无边散沙。个体和个体之间的关系,好比特定化学结构中原子和原子之间的关系,压根就是盲目运动不知所然,所以大众是典型的乌合之众。“大众社会”认知畅行其道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1930年代纳粹的兴起。无怪乎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对大众文化痛心疾首,将之命名为“文化工业”,判定它是垄断资本和寡头政治联手,生产低劣文化产品来给工人阶级洗脑,总之是在追逐利润中控制思想,在思想控制中追逐利润。大规模的现代工业生产技术、大规模的现代消费市场,以及大规模覆盖的现代大众传媒,构成大众文化的三个要素。 今天我们的大众文化早已不是阿多诺笔下那个灰头土脸的“文化工业”形象。它同艺术的关系早已不是后者的仆从和跟班,早已反仆为主,成为我们文化强国战略中占尽天时地利好风水的“白马王子”,反之艺术假如不屑市场路线,或者跟不上市场路线,基本上要么是形影相吊、向隅而泣;要么是孤芳自赏、自娱自乐。即使在绘画、雕塑、音乐和文学这些聚集在“传统艺术”麾下的领域,也几无例外。即便是艺术殿堂中的新贵电影,如今票房年过百亿,稳坐文化产业冠军位置。它的观众上座人次则过10亿,在向11亿迈进。假如我们知道上个世纪80年代,这个数字是近300亿,那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30年间,中国电影东山再起,重现辉煌之后的一个直接结果,是昔年它的30位忠实拥趸,今天有29位被高票价挡在了影院大门外,最多在网络、电视、盗版碟片和公益映次中追慕电影的荣光。这当中方方面面的利益关系固非一言定断,但是期望政府能够有所作为,使电影重新成为名符其实的大众文化,应该不算是奢侈的要求。 2012年在美国毫无悬念地战胜《金陵十三钗》,先是获得金球奖,继而斩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伊朗影片《纳德与西敏——一次别离》,制作成本不过30万美元。影片讲述的故事同宏大叙事毫不相关,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生活事件。妻子想出国,丈夫不舍染病的老父,于是不可避免一场离婚诉讼。但是我们看到的不是《包法利夫人》的现代版,甚至女主人公西敏出国要去哪里,我们也不得而知。想必是英国或法国吧,肯定不会是美国。她想去哪里其实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她像大多数美丽女性一样,不堪忍受机械刻板的现实生活。这就够了。但是,西敏离婚起诉的理由,其实说到底是丈夫纳德的大男子主义:想走就走吧,不肯说上一声挽留的话。事实上今天我们的许多婚姻,就是破裂在这样的双方赌气之中。这也可见纳德和西敏的感情,朴实而又真实。后来西敏卷铺盖去娘家,纳德不得不请保姆照顾老父,继而同保姆发生冲突而引出一场官司,西敏也是想尽办法筹措钱款,希望首先保得丈夫平安。这样一种相濡以沫的生活方式,与我们今天屏幕上司空见惯的夫妻斗法,示人如何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或者移花接木、偷梁换柱攫取财产,完全不同。它是不是意味着伊朗还生活在一种前现代的朴素伦理之中?似乎未必。我不相信今日中国的道德水准会不如伊朗。随着时代的进步,我们的道德和良知也在日渐苏醒。比如至少我们不再口是心非、满口鬼话、人人做出一派道貌岸然的模样。但是,这不等于说,我们的文化可以天马行空,唯利是图。影视作品示范怎样一种生活方式,怎样一种价值取向,至关重要。 《金陵十三钗》以它5亿人民币的天价耗资,拍得美轮美奂,回肠荡气,看得人热血沸腾、热泪盈眶。可是认真思量起来,它讲的又是怎样一个故事呢?是殚精竭虑、不遗余力地向美国人和好莱坞邀宠,虽然看上去壮怀激烈、英勇无比又风情万种,可是说到底,我们能从中感觉到多少真实和真诚?反之它是不是留给我们这样一个挥之不去的两难选择:非常情况下,生命和贞操哪个更为可贵?影片给出的答案明确无误:生命诚可贵,贞操价更高。 大众文化经常被比作塞壬的歌声。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中,就有过类似的比喻。塞壬无比曼妙的歌声,可以让人联想到《哈姆雷特》中丹麦王子“生存,还是毁灭”那一段著名独白:假如一把小刀就可以一了百了,解脱这罪恶高视阔步的疲惫不堪人生,带我们进入甜蜜梦乡,那该多么好啊。但是哈姆雷特马上意识到死亡是有去无回,所以终究是犹豫不决,彻底打消这一很难抵挡的诱惑。塞壬的歌声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解脱,意味着死亡。前者是最大的快乐,后者是最大的悲哀。俄底修斯采取的对策是,让水手用蜡封住耳朵,只管划桨,他自己则被结结实实绑在桅杆上面,敞开耳朵,就“可劲儿”来享用这凡人无缘染指的塞壬之歌吧。 塞壬唱的是什么?《奥德赛》第十二章里,写塞壬坐在鲜花盛开的绿野里,惯用缠绵悱恻的歌声,打发过路水手去往不归之乡,但见四周尸骨累累。俄底修斯他们一帆风顺,塞壬岛遥遥在望时,突然之间就一片死寂笼罩下来。终于,俄底修斯听到了塞壬的歌声:来吧,大名鼎鼎的俄底修斯,阿开亚人的光荣,听听我俩的歌唱吧。听过我们的歌,你心旷神怡,重启航程,更聪明十分。我们知晓众神天意莫测,加给希腊人和特洛伊人的所有苦难,还会告诉你这世上行将发生的一切故事。 “我俩”是说俄底修斯遭遇的塞壬,不多不少只有两名。即便串通其他神话版本,塞壬似乎也只有三名。所以塞壬究竟是什么形状,究竟是女妖、女仙还是女神,究竟是美少女、美人鱼,还是人面鸟身,这一切都无关重要。重要的是塞壬是紧缺资源,真所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事实上人间只有聪明绝顶俄底修斯,靠着他那一帮闭目塞听的水手给他当奴隶,才有如此好福分。所以说塞壬的歌声该是仙乐和神曲,应当不是夸张。不仅如此,俄底修斯独独一人享用过这无比美妙的塞壬之歌,又安然逃出绝境之后,剩下塞壬自个儿又是什么心情?或者说,她们还能够无动于衷,一如既往用欲仙欲死的歌声,来诱惑海上水手吗?根据后来罗马神话的解释,一旦有人听毕塞壬歌声,又完好脱身,塞壬的命数也就到了尽头。这可见塞壬的诱惑,委实是在以性命作赌注。所以她们的歌声,其实也带着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