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知道他人有心灵这个问题,在20世纪很长一段时间里,与心身问题一道被认为是心灵哲学中最为基本的两个问题。今天,它已不再那么频繁地被人提起,但这并不意味着它的重要性下降了,而是被转换成了何以知道他人的心灵这样的“心灵理论”或“读心”问题。这种转换淡化了怀疑论意味,增强了自然主义色彩。不过,撇开背景性的差别,问题的实质仍然是一样的,即我们是如何将心理状态归与他人的。笔者正是在这样一种广泛的意义上使用“他心问题”一词的。 在他心问题上,目前最为流行的两种理论是理论论与模拟论。理论论认为,民众心理学其实是一种理论;在这一理论中,各种概念以因果原则联系在一起,形成一张理论之网;人们正是依赖于这张网来归与他人的心理状态。模拟论则主张,人们是以自己的心理状态为摹本,通过模拟的方式来了解他人的心理状态的。笔者觉得这两种理论疏漏多过洞见。这里,笔者想在维特根斯坦和麦克道尔(J.McDowell)富有创见的工作的基础上,发展出一种他心理论,这种理论认为我们可以直接感知他人的心理状态,就像直接感知外部世界中的事物一样。为方便起见,笔者把它叫做直接感知理论。笔者认为该理论可以很好地解决他心问题。具体说明分为三个部分:首先,说明维特根斯坦成功地消解了他心的概念问题,这一消解为直接感知理论提供了可能;其次,说明麦克道尔在维特根斯坦基础上发展出的析取论的(disjunctivist)直接感知模型,很好地解决了他心的认识论问题;最后,通过与理论论和模拟论进行对比分析,说明直接感知理论不仅有优越的认识论地位,并且还得到了经验证据的支持。 一、维特根斯坦与他心问题 他心问题属于广泛系列的“何以可能”问题。这类问题之所以令人感兴趣,正如卡萨姆所指出的,是因为我们感到可能性的获得遇到了阻碍。对于他心问题,阻碍来自这样的常识:我们自己的心灵是自明的,他心却不是。例如,我处于疼痛状态时,我自然就会感到自己疼痛。但你疼痛时,我就没有那种切身感受。对任何一个人来说,自心与他心都是不对称的。不对称性给我们带来一个特别的问题:既然我们每个人都无法直接感受他人的心理状态,我们又怎么知道他人像自己一样有心灵,而不是没有心灵的自动机(automata)?这个问题对他心知识的可能性构成了直接威胁,称为他心的认识论问题。(Cassam,p.Ⅶ) 对他心的认识论问题,传统的回答是类比论证。类比论证可概括如下:(1)我在某种情形中具有某种心理状态而做出某种身体行为;(2)他人与我相似;(3)他人在相似情形中做出相似的身体行为。因此,他人在那种情形中具有与我相似的心理状态。据说,首先提出类比论证的是穆勒(J.S.Mill),罗素和艾耶尔(A.Ayer)是其著名的支持者。在很长一段时间中,类比论证被认为是他心问题的标准解决方案,时至今日仍有人在辩护它的某个变种。 维特根斯坦对他心问题的思考恰恰是从批判类比论证开始的。早在30年代初,他就提出了两条反对意见。第一条涉及经验的拥有者。在类比论证中,作为前提的“我疼痛”与作为结论的“他疼痛”的区别是不是拥有者的区别呢?肯定的回答意味着,同一种疼痛被归与给两个不同的“自我”(Ego)。维特根斯坦认为这种理解是有问题的。疼痛与钱包或火柴盒不同。(Wittgenstein,1975,par.62,65)我们可以说钱包或火柴盒属于某个人。这样说时,我们其实隐含地承认了一点,即钱包或火柴盒可以是无主的。然而,谈论无主的疼痛是无意义的。这意味着,将疼痛说成是某人可以拥有的东西同样是无意义的。第二条反对意见说的是,将“我疼痛”与“他疼痛”的区别理解为同种疼痛在不同身体中的区别也是有问题的。设想一下,将我当下的感受延伸到你的身体中,情况会怎样?如果类比论证的前提是正确的,那就意味着我只能从我自己的情形去理解疼痛概念。所以,“当我在我疼痛的情形中运用此概念时,我不会从我的疼痛得到他的疼痛,而是从我的牙齿痛得到他牙齿中我的痛。”(ibid,2000,MS①156,p.59)即使按第二种理解方式,类比论证也是行不通的。 维特根斯坦洞察到,类比论证存在概念问题。类比论证的实质是从自心过渡到他心。然而,“如果有人必须按照他自己的模型来想象另一个人的痛,那么这决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因为我必须按照我的确感到的痛来想象我没有感到的痛。”(ibid,1953,§302)假如真的如类比论证的支持者们所说的,我们只能从自己对痛的感知中学会什么是痛,那么,作为我学习的范例的痛只有当我直接感受到它时才存在,因而我自然就会学到痛只有在我直接感受到它时才存在。设想痛在我没有直接感受到它时也存在,这是没有意义的。如此看来,类比论证潜藏着一个比它力图解决的认识论问题更为严重的问题,即我们何以可能思考他心。此为他心的概念问题。 在维特根斯坦看来,他心的概念问题源于心理概念的误用。在自我模型中,心理概念的意义被设想成是由只有主体自己才能感受到的感觉确定的。我“将词项与感觉联系起来,并将这些名字应用于描述”。(ibid,§256)然而,只要我们的心理概念被设想是这样的私人语言,概念问题就不可避免。维特根斯坦用甲虫思想实验形象地说明了这一点。假设每个人都有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的东西只有他本人才知道,每个人都管它叫甲虫。这样我们就知道什么是甲虫了吗?不。“此时完全有可能每个人的盒子里装着不同的东西”,甚至什么东西都没有。(ibid,§293)“如果我们以‘对象和名称’的模式来解释感觉表达式的语法,那么,对象就会由于不相干而不被考虑”。(ibid)表面上每个人都在谈论他心,实际上他心就像甲虫一样在语言游戏中丝毫没有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