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现象学,人们就会自然地想到两个概念,意向性与现象学还原。在胡塞尔现象学中,对于自然主义的还原的结果是意向性理论。在本文中,笔者要论述的是,现象学还原也适用于胡塞尔的意向性理论,其结果是逆意向性。逆意向性是现象学中比意向性更为根本的概念,它体现了现象学最为根本的精神,是一般性现象学①的基本概念之一。我们可以在两种意义上谈论逆意向性,一种是特殊意义上,另一种是一般意义上。笔者将根据韦斯特法尔(Merold Westphal)的《逆意向性:论被观视与被言说》一文中的观点谈特殊意义上的逆意向性的含义,进而根据马里昂(Jean-Luc Marion)的著作,阐发一种更为一般意义上的逆意向性理论。 根据韦斯特法尔的观点,在胡塞尔现象学中,事物(在最广的意义上)是在意向性行为之中被构成、被认知的,因此,先验自我就是一切的中心,意向性是从先验自我散发出去的。但是,在人与人以及人与上帝的关系中,意向性的中心不再是从我出发,而是来自于他者;不是我构成对象,而是我被构成。“被观视”与“被言说”是这种逆意向性的两种表现形式。韦斯特法尔似乎也把逆意向性关系仅仅理解为这两种形式。 在本文中,笔者将论证,韦斯特法尔对于逆意向性的理解是狭窄的,是需要被拓宽的(broadened)。他所理解的两种逆意向性形式都可以在更广的一种意义上讨论。根据马里昂的观点,胡塞尔的意向性概念适用于贫乏现象和普通现象,但是在溢满现象中,意向性被逆转了,而伦理现象和宗教现象仅仅是溢满现象中的一部分,尽管是很重要的部分。马里昂的逆意向性理论不仅仅表现在溢满现象上,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逆意向性与现象学的根本原则的关系:现象自身依据自身,从自身出发,显现自身。 一、逆意向性的特殊形式 美国诠释现象学家韦斯特法尔在他的《逆意向性:论被观视与被言说》②一文中把逆意向性理解为“意向性之箭是射向我而不是从我发出”的③,“意向性之箭从他者发出,指向我”④,具体表现为两种方式——就如文章的标题所说的——“被观视”与“被言说”。韦斯特法尔主要依据萨特、莱维纳斯、德里达三位哲学家来阐明什么是逆意向性,并进而论述这个概念在宗教哲学中的意义。下面,我们看看韦斯特法尔是如何解读萨特和莱维纳斯哲学中的逆意向性含义的。 韦斯特法尔认为,萨特问了一个真正的现象学问题:“他者是如何在我的经验中作为另外一个人,自我,或主体(认知者或行为者)被给予的?”⑤萨特首先否认,他者不是知识的对象:意向性,无论是主—客样态,还是意向行为—意向对象的关系,都与这个问题无关⑥。他者不会在我的意向性的种种活动中出现,比如,感知、直观、假设、假定、想象等等适用于知识对象的意向行为不适用于他者给予我的方式。我是在“被观视,被看到的经验中”经验到他者的⑦。这种经验主要表现在害怕、羞耻、骄傲三种情感反应中,而这三种情感都是因“他者之视”(他人的眼睛)而引起的。 他者的眼光可以引起我的恐惧,使得我意识到自己具有一个容易受伤害的身体。但是,对于萨特来说,作为自我的他者不是在我的恐惧中出现的,因为我可以对任何自然现象感到恐惧。萨特认为,他者的眼光必须具有更多的人的含义⑧。 羞耻,准确地讲,在他人面前感到羞耻,可以说具有人的含义,因为我们在动物面前不会觉得羞耻。我做了一个不雅的动作,比如,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所举的偷窥的例子,当被他人发现后,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为什么呢?因为,他人的“眼光说,‘你是多么可耻啊’,如此的言语,定义了我是谁,给予了我一个我没有选择也不欢迎的特征”⑨。“他者是主体,而我是‘客体’,是被他者的Sinngebung所构成的”⑩。韦斯特法尔认为,他者之视(the look of the other)具有两个特点。第一,“他者之视对于我成为自我的真正存在是必要的”(11)。这句话的含义是什么呢?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说,“羞耻是这样一种颤栗,它从头到脚贯穿了我,没有任何准备”,“羞耻,其本性就是认出(recognition)。我意识到(recognize),在他者看我时我才存在”,“因此,羞耻是在他者面前对于自己感到羞耻”,“仅仅是他者的出现,我就被放置到一个被评价的位置,就如评价一个对象一样,因为我在他者面前的出现是作为对象的”。为了完全地认识到我的存在的所有结构,我需要他者(12)。只有在他人出现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为己的存在总是为他的存在。第二,这种为己—为他的存在结构不是从我自己的主体性结构中产生出来的。他者的存在是一个事实。韦斯特法尔引用萨特的话,“我们与他者相遇;我们不构成他”(13)。韦斯特法尔说,“这种事实对于我是我自身是必需的,在这个事实中,意向性被逆转了,我被他者构成,而不是在我的眼中能够去构成他者。我成了依赖性的、异化的,奴役于不是我自己的另外一个自由,即无边界的,不可预测的,而且常常是不可知的。与恐惧的场景不同的是,这种眼光对于进行评判或评价,赋予我一个性质,在这种意义上定义了我。”他者的眼神告诉了我是谁,在他者的评判中我认识到了我自己(14)。骄傲与傲慢也是评价性的:“在骄傲中,我对自己感觉良好这是因为他者肯定性的眼光,同时厌恶自己对于那个不可预料、不可控制的主体性的依赖性和脆弱性。在傲慢中,我试图把这种主体性中性化,要么把它减约为我自己目的的手段,要么,更加胆大的是,对待它就如它不存在似的。”(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