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1年,卢梭发表应征文《论科学和文艺》①,一夜之间成了整个欧洲的“文化名人”。随后,卢梭写下一系列如今已成为西方经典的政治哲学作品,引发没有停歇的争议,留下迄今学界没有获得共识的理解困惑,比如,《社会契约论》第一卷第一章第一句格言式的话L'homme est né libre,et partout il est dans les fers(人生而自由,却无处不在枷锁之中),究竟是什么意思,至今仍有争议。必须承认,尽管这句话流传极广,历史影响至为深远,其含义似乎谁都能懂,其实这句话非常含混,颇令人费解。 要获得对卢梭笔下含糊修辞的正解,唯有让卢梭本人进行解释。卢梭说过,《论科学和文艺》是他全部著述的基石。如果这话诚实,我们就应该可以从《论科学和文艺》中得到理解《社会契约论》第一卷第一章第一句含混格言的线索。 在《论科学和文艺》正文之前,卢梭引了一句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诗句为题辞:“我们被表面上的正确欺骗”,出自贺拉斯的诗体《书简》卷五(也就是著名的《诗艺》)的25行。卢梭用的是拉丁语原文,后来的编者把这句题辞中的拉丁文specie recti译作par apparence du bien[表面上的善]并不准确,因为recti的意思不是“善”,而是“正确”(如《诗艺》英译笺注本译作by the appearance of what is right)。贺拉斯是有学养的诗人,早年曾留学雅典,这段诗文谈的是写作风格问题:文学写作要讲究风格,但风格是一种外表,任何表面的东西都可能成为作者的一种写作策略。因此,要掌握文辞的外表并不容易,好的作家必须得有品鉴力,或者说必须善于运用风格;反过来说,好的读者也必须学会善于辨识作为写作策略的表面风格。卢梭用这句诗作为全文起头的题辞,暗示了全文的题旨:同时代的自由智识人用科学和文艺搞启蒙仅仅是“表面上正确”,实质上并不正确。随后我们就读到论文的开头: 复兴科学和文艺有助纯化还是败坏道德风尚呢?这的确是必须审查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我应该站在哪一方?当然是适合一个正直的人那方,先生们,虽然他一无所知,而且并不因此认为自己就不怎么样。[1](P29) 对“复兴科学和文艺”有助纯化还是败坏“道德风尚”这个问题,卢梭用了“必须审查”(il s'agit d'examiner)的修辞,“审查”是苏格拉底在讨论问题时喜欢用的语词;不仅如此,卢梭实际上修改了原题,加上了“败坏”一词。卢梭紧接着就把是与否的选择回答与选择是否与“一个正直的人”为伍联系起来,他说自己选择的“一方”“适合一个正直的人”(qui convient à un honn
te homme)。这无异于说,搞启蒙不适合“一个正直的人”,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摆出了自己的立场。显然,与“一个正直的人”相反的“一方”指的就是当时搞启蒙的启蒙智识人。 接下来,卢梭就用嘲讽的笔法纠弹启蒙智识人心目中的“文艺复兴”——在我们的教科书中,文艺复兴是一次伟大的解放运动,卢梭却说,文艺复兴的真实含义其实是古老的“写作的艺术”和“思考的艺术”的堕落。卢梭说,欧洲的文艺复兴首先是文学的复兴,随后才是科学的复兴。为什么卢梭要强调这个顺序?卢梭解释说,所谓“文艺复兴”,指的是当时的人们发现了文学的社会功用: 人们开始感觉到与文艺女神们搞交易的根本利益,这就是,让人们更富于社会性,得靠值得人们互相欣赏的作品来激发人们彼此取悦的欲望。[2](P30) “社会性”(sociables)这个词与société(社会)这个词相关,虽然在我们听来这个语词实在太过耳熟,却未必清楚其含义。我们至少应该知道,“社会”堪称“现代”的重大标志之一,换言之,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的古代,都没有“社会”。卢梭后来写下著名的Du Contrat social(《社会契约论》),探讨的就是现代的生活方式。如果古人和现代人过的都是群体生活,两者的差异何在?为什么古人的群体生活不称为“社会”?因为,“社会”生活基于“激发人们彼此取悦的欲望”(en leur inspirant le désir de se plaire les uns aux autres),而古代政制的生活方式并不以此为基础。文艺复兴的文学与古人的“写作艺术”不同,人们写的是“值得人们相互欣赏的作品”。因此,卢梭说,所谓“文艺复兴”的实质其实是,“人们开始感觉到与文艺女神们做买卖的根本利益”。我们知道,古代也有人做买卖,但这类人很少,而且不大被人看得起,属于品质最低的一类人;现代的标志则是:商人才牛。可以确切地说,卢梭的这段话不仅为我们解释了现代“社会”的词源就是“激发欲望”,而且指明了“文艺复兴”的实质是“商业”文明的诞生,如果没有“商业”性质,文艺就很难存活。 卢梭的说法推翻了关于文艺复兴的两个流行观点:首先,文艺复兴所谓的复兴古代文明并非了不起的创举,而是直接受惠于所谓“野蛮”的中世纪时代;第二,如今的启蒙智识人十分得意的让文艺具有社会作用的观点,其实是在“激发人们彼此取悦的欲望”。这无异于告诉启蒙智识人,无论搞文学还是做学问在古代都是少数人自我认识的艺术。文艺复兴把这种自我沉浸的艺术变成了相互取悦、激发欲望的艺术,无异于说文艺复兴的真实含义是古老的文学和科学的堕落。 接下来,卢梭说了一段关于统治和法律、专制和自由的话,在这里,我们见到了卢梭后来在《社会契约论》第一章写下的传世名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处不在枷锁之中”的首次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