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塞尔晚年提出的“生活世界”学说,在现代西方哲学发展中有着独特而重要的意义。哈贝马斯将“生活世界”概念从胡塞尔先验现象学导入他的“交往行动理论”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尽管哈贝马斯在理论旨趣方面与胡塞尔有着明显不同,但是,哈贝马斯的“生活世界”学说明显受到胡塞尔思想的影响却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本文将通过比较胡塞尔和哈贝马斯对“生活世界”的不同理解,阐释哈贝马斯对胡塞尔“生活世界”学说的批判与改造及其意义。 一 胡塞尔和哈贝马斯同为德国哲学家,又都深受德国古典哲学理性传统的影响。但是,他们两人还是有着明显的不同。胡塞尔坚守康德以来的理论理性传统,全身心致力于人类纯粹意识的研究,意在揭示人类理性思维之具有同一性和客观性的自明性前提;哈贝马斯则坚守康德以来的实践理性传统,致力于社会批判理性的建设工作,意在消除人类“被扭曲的沟通”,构造理想的言谈情境,奠立社会反思与批判的基础。胡塞尔和哈贝马斯对“生活世界”的不同理解,从根本上说,就源自他们两人理论旨趣上的这种不同。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毋庸质疑的是,胡塞尔之提出“生活世界”的思想,并不意味着他突破了自己以往的“笛卡尔道路”,进入了一种“历史的反思”。如凯恩所言,“胡塞尔在方法上把生活世界的问题看作是通向先验还原的一个通道。”〔1〕因此, “生活世界”问题的提出,不过表明了胡塞尔“不再采取《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一卷的做法,即根据一种自由的意志决定来选择悬搁的思维方式,而是首先回答在世界视域之内涌现出来的问题。”〔2〕也就是说, 从“生活世界”出发,必须以“更有整体的视野来进行现象学追穷”,而不在仅仅限于分析知觉、回忆、相信、时间感等等这些分立的的意识状态的意向性结构,而是要从总体上探讨整个世界现象以及关于它们的众多科学学科之所以可能的总前提。由此可见,对胡塞尔来说,“生活世界”亦然是“一个科学批判的概念而不是社会哲学的概念。”〔3〕 在现象学总体意义下,从现象学思想的严格性出发,胡塞尔阐发了他的“生活世界”概念。在胡塞尔看来,“生活世界”首先意味着朝向我们涌现、发生的直观对象的总体,是所谓“自然态度中的世界”。作为这样的世界,它是“作为唯一实在的、通过知觉实际地被给予的、被经验到并且能够被经验到的世界”〔4〕。从这个意义上说, “生活世界”是与知觉同在的、被直观到的世界,是能随个体自我主观视域的运动而发生变化的世界,因而是必然具有某种历时性结构的世界。也就是说,“它与属于这个领域的内在生活世界的各种动力和发展过程、乃至更高层次的经验成果向生活世界的‘熔入’过程,都是‘历史的’”,〔5〕具有现象学意义上的“主观性”和“相对性”。但是, 胡塞尔又反对对“生活世界”持一种单纯日常生活态度,拒绝将其视作纯粹客观现成的的东西。在他看来,“生活世界”不能被落实为任何意义上的对象,不能被理解成客观意义上的永恒实体。“生活世界”是“第一世界”,但并非是“真实的世界”。它作为一片未开垦的土地,总是籍借科学研究而在自身中锻造出真实的世界作为自己的果实。所以,“生活世界”不是研究的课题。我们之需要“生活世界”,不过是需要一个研究的出发点和基础,以便从它出发去追问先验的领域。因而,从根本上说,“生活世界”是“前科学的”、“前概念的”和“前理论的”,属于先验的原发境域,是“我们之中与我们的历史生活之中的一种精神结构。”〔6〕 “生活世界”作为“精神结构”,虽然发生在我们的日常经验中,但却具有一个“匿名的”、“隐藏的”和“非认知的”维度。这并不意味着“生活世界”是粗糙的、相对的,或者是非理性的。相反,它说明“生活世界”是一个原本明白、可直观的境遇,本身具有一种超历史的或前历史的自明性的不变结构,它超越一切人类世界而保持一种超时空的先验本性。当然,“生活世界”的先验性也不是传统哲学先验逻辑意义上的在先性,而是一种纯意义构成的在先性。“生活世界”与人,特别是主体间的共同体的生存经验不可分,它总是“我的”或“我们的”世界,通过我和我们的共同视野构成。先验意义下的“生活世界”概念籍借这种先验的主体性成为一切科学存在的基础。“生活世界”就是我们的经验的基地,从这个基地出发,一切经验的可能性结构和有效性才能得到理解。胡塞尔说:“任何科学都是从这一自然基地出发的,或不如说,都立足于这一基地。”〔7〕 综上所述,可以说,胡塞尔的“生活世界”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概念。它既是先验的、自明的、敞开的、本原的,又是主体性的、境遇的、相对的、匿名的,还是奠基的、构造的,与先验意识处于同等地位,从而是超历史的、永恒在场的结构。 哈贝马斯从不否任胡塞尔“生活世界”学说对他的影响,但是,相对于胡塞尔而言,哈贝马斯对“生活世界”的理解,又受到来自不同方面更为复杂的思想倾向的影响。除胡塞尔外,维特根斯坦、米德以及杜尔凯姆都对哈贝马斯产生过重大影响。维特根斯坦关于语言是一种生活形式的观点,米德要求从个性方面(即根据个人社会化的方向)规划生活世界的观点,以及杜尔凯姆要求将社会统一集团的生活世界解释为社会的核心的观点,都被哈贝马斯纳入自己的理论视野,决定了他对“生活世界”的诠释。哈贝马斯突破胡塞尔对“生活世界”的单纯现象学解释,认为仅仅以意识为中心的行动和世界均不足以称之为“生活世界”。“生活世界”必须关联于行动理论和社会理论去理解,从中突显语言或符号互动构成的沟通关系。这样,哈贝马斯就将“生活世界”概念由先验哲学概念转变为社会哲学概念。 哈贝马斯认为,“生活世界”是“交往行动者‘一直已经’在其中运动的视野。”〔8〕人与人的沟通(communication,中文又译作“交往”)是在“生活世界”中发生的,是以“生活世界”的在先存在为根本前提的。因而,“生活世界”的存在对经验而言是毋庸置疑的。“生活世界”就是人们在沟通中达成相互理解所必须的共同的背景知识,这种知识是借助语言而符号化、客观化的,从而成为人们的共同财富,也为相互理解的主体间性提供了可能。由此可见,哈贝马斯是从符号互动所产生的日常生活的开放性、交互性的主体认知行动结构角度来理解生活世界的,所以,他把“生活世界”界定为听者与说者所交会的先验境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