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文化批判是阿多诺哲学、美学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大众文化(文化工业)带来的艺术堕落、音乐衰退,特别是其强有力而又无所不在的文化控制,使阿多诺原有的文化启蒙、文化救赎的理想破灭,故而他对大众文化继始至终怀抱一种敌视的态度,并对其进行了激烈的批判。阿多诺的文化批判理论是深刻的、独特的,同时也是系统的,它不仅在当时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就是在今天也仍然对我们具有启发性。 阿多诺是法兰克福学派中最早关注大众文化的人,是他“最先把大众文化和高等文化同时纳入到现代文化的理论研究视野”〔1〕。 早在1938年,阿多诺就写了《论音乐的偶像性和欣赏的退化》等论文,开始把大众文化纳入学术领域,在其影响下,1941年的法兰克福学派会刊《哲学和社会科学研究》特辟一期研究大众传媒和大众文化的专刊,在多维度上探讨了大众文化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运行机制和特征。1947年,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出版了法兰克福学派的经典著作——《启蒙辩证法》,它标志着法兰克福学派创立了具有自己特色的社会哲学理论,而其中的《文化工业:作为欺骗群众的启蒙》一文则被奉为研究当代大众文化的开山之作,它奠定了法兰克福学派大众文化批判的基调。此外,阿多诺还著有《现代音乐哲学》(1949年)等大量论文,对大众文化进行了更为广泛而深入的研究,取得了显著的成就和影响。 阿多诺对大众文化所持的态度是极其明确的,马丁·杰用“无情的敌视”〔2〕来形容, 并且说他的这种思想“具有压倒一切的连续性”〔3〕。确实,阿多诺继始至终对大众文化进行着激烈的批判。 他甚至觉得“大众文化”(Mass Culture)这个词模糊而不准确,容易混淆视听,于是新造了“文化工业”(Cultural Industry )这一术语来说明事情的实质。阿多诺一开始就站在了大众文化的对立面。 一 阿多诺首先指出大众文化下的艺术堕落了。他坚持用“文化工业”来为“大众文化”正名,就说明了他对大众文化的“文化品质”的怀疑。阿多诺十分强调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区别,精英文化独一无二的精神自由和思想价值,成为他衡量和抨击大众文化的最有力武器,另外,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商品生产的经典分析也是他文化批判的重要支柱,特别是“商品拜物教”更是他的论点的根据。在阿多诺看来,大众文化已偏离了正常的文化轨道,它以文化工业生产为标志,以市民大众为消费对象,以现代传播媒介为手段,一步步地趋向物化,直至沦为纯粹的商品,并不可避免地具有了商品拜物教的特性。同时,它自身的文化韵味也消失殆尽。基于这种认识,阿多诺拒绝承认文化工业的产品是艺术品。因为这时的艺术已成为纯粹的商品,文化工业的产品从生产到流通到消费,都是严格地按照商品的操作程序运转的,其所以被创造出来,只是为了交换,而不是为满足任何真正的需要,它意味着文化的人文意义和价值的全面覆灭,这是站在精英文化立场的阿多诺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 阿多诺有着自己独特的艺术思想和艺术原则,他认为艺术乃是这个管理化世界的否定的潜在源泉,为此他提出一个重要命题:艺术对于社会是社会的反题。阿多诺还用社会批判理论来规定艺术,并赋予艺术以社会批判职能。他坚持,真正的艺术必须拒绝逢迎现存社会的规范,不使自己具备对“社会有益”的品格,艺术应对现存社会具有一种否定、颠覆的能力。同时,艺术还应具有乌托邦的功能,“在它拒绝社会的同一程度上反映社会并且是历史性的,它代表着个人主体性回避可能粉碎它的历史力量的最后避难所”〔4〕。 艺术“否定”和“乌托邦”的功能,就犹如一枚钱币的两面。总之,阿多诺认为,艺术是“一种救赎”〔5〕,艺术要表现由社会不公正造成的人类的痛苦, 要反思人类粗暴控制自然所带来的灾难。 可是在大众文化空间下,艺术想要逃避堕落的命运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艺术面临着一个商品交换社会。在商品关系占统治地位的情况下,艺术不蜕化为商品,不蜕化为为实用目的服务,艺术家们不被整合到社会中,不丧失掉自律,将是十分困难的”〔6〕。 难怪“阿多诺尤其不赞同被当作大众文化的东西”〔7〕。他一针见血地指出, “文化工业只承认效益,它破坏了文艺作品的反叛性”〔8〕。 在这种情况下,艺术的产生变为艺术的生产,而且这种艺术生产是预先计划好的,是迎合市场竞争的。文化工业关心的不是艺术的审美价值和批判职能,而是作品的经济效益或“上座率”。于是,艺术家成了顾主的奴隶,艺术的创造纳入了按照固定框框设计出来的生产过程,“电影和广播不再需要作为艺术,……它们的结构都是由工厂生产出来的框架结构”〔9〕 。商品化了的艺术自然无法保持自身的独立品性,它拜伏在交换关系下,作为娱乐而像物质一样被消费,它与艺术王国日益疏远,却成了商品世界的一部分。以音乐为例,阿多诺指出,由于创作和消费受利润动机和交换价值的商品化趋势影响,从而出现了以下三种后果:其一,音乐不再区分为“轻音乐”和“严肃音乐”,而是区分为“受市场导向的音乐”和“不受市场导向的音乐”。其二,音乐的创作者孜孜以求的已不是艺术完美的审美价值,而是上座率和经济效益,他们一味迎合顾主的需要,成了消费者的奴隶。其三,绝大多数作品的价值已取决于是否可变为要销售的和可交换的,价值的实现依存于欣赏者肯否为之付钱,以投资效果作尺度。 既然艺术已沦为商品,那么它就必然按照商品的逻辑来运行,其显著特征就是艺术生产的标准化和艺术产品的齐一化,紧接而来的,则是艺术个性和艺术风格的彻底覆灭。“文化工业”按照一定的标准、程序大规模地生产各种复制品,它促进和反复宣传某个成功的作品,使风靡一时的歌曲和连续广播剧可周而复始出现,这造成艺术创作中作家的才能与个性被消除得一干二净。艺术与广告之间的差别消失了,“广告成了唯一的艺术品,戈培尔曾狡黠地把广告算作纯粹的艺术,实际上广告本身纯粹是社会权力的展示,……广告与文化工业在技术上和经济上都融为一体了”〔10〕。在阿多诺的心目中,真正的艺术是排斥商品性的,同时也是自尊的,为此他由衷地赞赏贝多芬,“贝多芬在病危时曾把瓦尔特·斯科特所写的一本小说掷之于地并气愤地说‘这个家伙写作就是为了赚钱’,同时他却以娴熟的技巧和执着的精神创作市场上拒不接受的最后一部四重奏,这就是市场与资产阶级艺术独立性对立面统一的一个极好的例子”〔11〕。贝多芬在证明,真正的艺术总是与无个性、无独立性的倾向进行着殊死斗争,它坚持自己的艺术本性,反对把自己变为商品和消费品。当好莱坞影片和爵士音乐作为美式文化商品出现在欧洲市场上的时候,它们立即与欧洲传统的古典艺术形成鲜明对照,而它们的缺乏“艺术风格”成为阿多诺批判大众文化的一个重要依据。他否认它们存在风格的可能,“文化工业的风格不再需要经过难对付的材料和验证,是反风格的风格”。在阿多诺看来,一切按配方程序制作的产品,都是没有风格的,无论这种产品是电影、电视节目,还是汽车、衣服,都只不过是某种单质整体的样品和复制品。面对这一切,阿多诺悲叹道:“艺术可能已进入它的没落时代,就像黑格尔在150 年前估计的那样。”〔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