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文化里,理性与信仰长期以来处于紧张的不协调关系中。不少基督教神学家们曾努力弥合这两者,用古希腊哲学来论证信仰的合理性。但这种做法自近代、特别是自康德以来受到质疑。克尔凯戈尔极鲜明地表达了这样一种看法:基督信仰从根本上超出了概念理性,不管这理性是否是辩证的。他主张,这种信仰只与个人的生存方式相关。但问题在于,这种生存是完全“荒廖”的,还是能够容纳某种理性的光亮? 海德格尔在1917年至1919年间所做的宗教学笔记表明,他那时已极为关注早期基督教信仰与古希腊宇宙论及古罗马法典思路之间的不同。通过狄尔泰的著作的提示,他在奥古斯丁那里看到了这种不同或冲突的深刻程度,看到了早期基督教信仰的一个重要特点,即具有“一种无实底可言的生活〔或生命〕性”(ein unergruendlich Lebendiges)。 按照这种看法,基督教的内省里有着某种不寻常的对终极实在的体验,与古希腊的内省大师苏格拉底及斯多葛学派所体验的也很不同。虽然现在还难以确定海德格尔最初是从哪里得到这种“生活”或“生命”观点的,但很明显,这是他早期宗教现象学的出发点。不过,更关键的是,这个思想在他那里经历了表达方式上的或解释学方法上的重大改进,以致发展了一种在时机化的历史情境中理解信仰的现象学,使得信仰经验以“形式显示”的方式进入了这种理性的视野。这是他的前人,包括克尔凯戈尔泰都没有达到的。 本文将主要介绍和分析海德格尔在20年代初阐述的这样一种“形式显示”的解释学方法的来龙去脉,以及它如何体现在海德格尔对保罗书信的解释之中。 一 如上所述,在海德格尔之前已有一些哲学家强调人的生活经验是一切有意义的思想活动的源泉。这种倾向与英国经验主义不同之处在于,它所强调的是超出了当下片断的感觉观念的活生生的整体体验性。虽然“生活”(Leben)这个词已出现于海德格尔的《教职资格论文》(1916年)中,但只是到了1919年题为《哲学的观念和世界观问题》 的讲课稿中,它以及与之相关的一些词,特别是“活生生的体验”(Er—leb-en),才取得了极重要的地位。由此也可以从一个方面印证克兹尔的看法,即海德格尔的思想(包括其宗教态度)在1916年至1919年这三年之中有了重大变化,即更加彻底地清算了经院主义形而上学和新康德主义,使他原来就有的现象学思想被进一步彻底化。“生活”与“体验”这两个词显示出海德格尔所受到的狄尔泰和胡塞尔的影响。对于这后两者,生活和体验都是原发的、本身自明的意义源泉,只是狄尔泰讲的生活有一个明显的历史维度,而胡塞尔讲的体验则更多地表现为纯意向或纯意识的。海德格尔则居于两者的交汇点上,取其原发性而摒其“世界观”的类型论(狄尔泰)和意识内在性(胡塞尔)。 海德格尔讲的“生活”或“体验”的独特含义,就在于去研究“生活是一切意义的源泉”这个原则的根本含义。换句话讲,在海德格尔看来,狄尔泰和胡塞尔都还未能充分揭示出生活体验本身的存在论和方法论。比如,狄尔泰认为生活总要通过不同时代人们持有的世界观表现出来,这就依然是在依据某种可作为研究对象的历史的格式塔结构(相对化了的“理念”)来理解生活的源泉性,没有关注这沸腾的生活本身的意义构成本性。因此,这种反柏拉图主义依然没有完全摆脱柏拉图主义的影响。(参阅《宗教生活的现象学》〔简称《宗》〕,载海德格尔《全集》第60卷,法兰克福:克罗斯特曼出版社1995年德文版,第1 部分第3章)这个问题的尖锐性还可以通过新康德主义那托普(P.Natorp )对于胡塞尔现象学方法论的质疑而暴露出来。按照海德格尔的表述,那托普的意见可以被归为两条:首先,现象学的反思会使生活经验不再被活生生地体验着,而是被观看着,从而在某个意义上“止住了〔体验的〕流动”。其次,对经验的任何描述都不可避免地是一种普遍化和抽象化;这样,现象学所许诺的“达到事物本身”的纯描述也是不可能的。(参阅海德格尔《全集》第56—57卷,第100—101页)海德格尔高度重视这种批评。他认为,现象学家必须从方法上表明,生活体验本身(而非它的观念化形态)就是有意义的,而且这种原发意义是可以得到真切表达的。这是一个前人从未真正解决的关于生成与存在、直觉与表达的问题。 二 在这样一个关节点上,海德格尔受到了E.拉斯克(两人都先后受教于新康德主义者李凯尔特)的重要影响。拉斯克从胡塞尔的“范畴直观”学说中受到极大启发,提出了这样两个重要看法:(1 )人的“投入”(Hingabe,献身、放弃自身)的生活体验形态(比如美学、 伦理和宗教的体验)尽管先于一切概念化和理解化,却已含有了某种意义、形式和价值。(2)“构造性范畴”(konstitutive Kategorie )与“反思性范畴”(reflexive Kategorie)的区别。这也就是说, “投入”意味着一种最原初的生活经验,在那里还既没有概念活动,也还没有意识到感觉的区别,人完全丧失自身于这正在进行着的体验之中。拉斯克称之为“非感觉状态中的纯开显”。(E.拉斯克:《著作集》第2卷, 图宾根1923年德文版,第191页)更重要的是, 这种浑然一气的生活体验与纯思想活动也可以有直接的关联。拉斯克写道:“相对于每一种〔概念的〕认知,生活是只朝向非逻辑者的直接投入。但是,在最广的含义上,生活是向任何一种东西的直接投入,并不只限于非理论者,它也投向理论本身。”(同上书,第208页)很明显, 这种看法从方法论的思路上受惠于胡塞尔“范畴直观”学说;该学说认为意向活动可以在直观中构成多于感觉对象的范畴形式。拉斯克则更进一步认为,原本的生活体验是“向任何一种东西的直接投入”。这就在某种程度上超出了传统的唯理论与经验论的区别原则——即认为形式、意义和价值是从外边加给质料和赤裸的事实的。按照这种新看法,在感官经验和理智意识区分之先的投入体验或生活本身是一切意义和形式的唯一来源。